一切准备妥当后,常岁宁临出门之际,忽听仆从通传,道是喻公来了。
常府外虽有官差守着,但他们并无权干涉阻拦客人登门,更何况来人是司宫台总管。
常岁宁本已出了居院,闻言便直接去偏厅见了喻增。
见到她的装扮,坐在那里的喻增遂示意左右退下。
“你要出门?”喻增拧眉问:“打算去作何?”
他平日待人便无好脸色,眼下又值如此关头,那双狭长的眼睛便更添几分沉冷之气。
常岁宁并未坐下,只粗略答道:“去办些事。”
“你又要去冒什么险?”喻增眼中写满了不赞成,训斥道:“如今是何局面,你还看不清吗?难道一定要将自己的安危也搭进去才肯死心吗?”
常岁宁明白,他这些难听的话是出自一位长辈的好意,至少绝大部分用意是如此。
所以她未有反驳,但也未答他的话,而是问:“喻公今日自正门而入,未曾掩人耳目,所以是奉圣命而来吗?”
看着那头脑思绪敏锐清晰的少女,片刻,喻增才道:“有一半是。”
近日他试探过圣人的态度,试着于圣前替岁安尽力谋得一条生路,但圣人的态度已无转圜余地,他便知有些路注定是走不通了。
所以,他今日才会亲自过来见这个固执的女孩子。
圣人似料到他会有此行,竟让他从中传达一言——
“那日你于大理寺外,称已查到真凶,圣人遂令我问你,可知真凶何人,可有证据在手,若是有,可允你今日随我一同入宫面圣,当面陈明此事。”喻增先将原话传达。
但他并不解圣人此举之意。
真凶何人,双方心中都有答桉,既圣意已决,为何还要听这个孩子亲口“陈明”?
还是说,这个孩子身上,另藏有圣人在意或忌惮之事?
厅外雨声喧嚣,常岁宁将眼睛垂下一刻,掩去其中情绪。
这是给她替阿兄证明清白的机会吗?
彼此心知肚明之事,她要如何“证明”?要拿出什么样的诚意才能“打动”那位圣人?譬如,承认她是李尚吗?
可即便她将此“诚意”摆出,跪下去求对方,又能换来什么?可以将清白还给她阿兄吗?
当然不可以。
她能对明后做出最大的妄想,便是对方或会大发慈悲私下放她阿兄一条生路,罪名仍还是阿兄的,阿兄会在人前死去,至多变成另一个人活下去——
而之后,明后就可凭借这一点恩情,掌握住她所在意的人和事,及所谓母女身份的天然枷锁,顺理成章地重新掌控她的一切。
常岁宁重新抬起眼睛之际,对喻增道:“我不去。”
若非要选,她宁可去选荣王世子,至少不必跪下相求不是吗。
且虽是同样自投罗网,但相较明后,荣王世子还能更好挣脱一些。
喻增看着她。
常岁宁:“便替我回禀陛下,我没有什么像样的证据可以拿到御前证明什么,此前在大理寺外不过是随口说来诓人的。”
喻增:“那位冯家娘子是否在你手中?”
“在或不在,已无意义了。”常岁宁道:“总之宫中我不会去,我恐有去无回,被拘禁或是灭口。”
听得如此直白之言,喻增沉默片刻,道:“我虽不解圣人用意,但不去也好。”
“那喻公的另一半来意是什么?”
“我来时去过大理寺了。”喻增声音低了些:“自又添‘人证’后,岁安于牢中受了重刑。”
常岁宁握紧了手指。
此前桉件停留在仅有“物证”的层面之上,加上由姚廷尉主审,便未曾出现严刑逼供之事,而现下……
这是要严刑拷打,逼她阿兄认罪了。
“阿兄认了吗?”
喻增摇头。
想到那少年满身血污的囚衣,喻增道:“岁安心性过直……但再这么撑下去,只会令他平白受苦而已,最终这罪名还是会落到他身上。”
他看向始终站在那里的少女:“岁宁,如今能劝得动他的,或许只有你了。”
“所以,喻公想让我去劝阿兄认罪?”
“此乃权宜之计。”喻增将声音压得更低:“事后我自会倾尽所能,尽力救出岁安——”
“是假死脱身之类的计策吗?”常岁宁道:“可圣人必有提防,此法多半行不通。”
且除了明后,还有得不到便要毁去的那位荣王世子。
她甚至不知李录在京中有多少势力,都安插在何处,如此防无可防,何来脱身胜算可言?
大网之外,是另一张大网。
“是,此法无必成的把握。”喻增并不哄骗她,而是告诉她:“但这是岁安唯一的生路。”
唯一的生路,便是先退,再逃吗?
常岁宁一时未语。
“战场也好,朝堂也罢,凡是利益争夺之处,圣意所指之域……但凡卷入,都只能于利刃间求生而已。”
喻增道:“岁安何其无辜,我知你有不甘,但在性命安危之前,其它皆是无用之物,该舍弃时要及时舍弃,才能换得生机。”
少女看不出是否有被说服,而是问他:“喻公也曾舍弃过诸如此类的‘无用’之物吗?”
“我舍弃过很多。”喻增望向厅外雨幕,似有一瞬失神:“又岂止是无用之物。”
常岁宁无声握紧了藏于披风下的短刀刀鞘,片刻后,又平静地松开。
雨声喧闹,衬得厅内格外静谧。
片刻后,常岁宁出声应下喻增的提议:“好,我会去的。”
喻增看向她,似在确认她话中真假。
四目相对,那少女道:“我想让阿兄活。”
……
喻增离开不久,常岁宁即带着常刃等人,由常府的暗道出了门。
这暗道许多年前便有了,但荒废许久,是不久前常岁宁令人再次打通的,为的就是防止常府被监视之下无法行事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