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时辰便不大紧要起来。照顾江来意,原不想论旁的事,只想见见她,且怕她睡得不好,于是就着这姿势闭眼,未再开口了。
却没想到是故安先问了一句,“小白,你睡着了吗?”
声音轻似羽毛,扫过他耳廓,使他浑身一个激灵。他立时睁了眼。
“没呢,姐姐。”他道,“你白日里辛苦,要么早点儿歇下吧?”
“我没事,”故安搂着他的腰,抬手将灯烛熄了,就在一片黑暗中,下巴埋在他肩膀。
“你累了罢?那我们睡吧。”
顾江在锦被里摸索一阵,攥住她的手。
“我不累,或说以后虽能常来,但每回都想多同姐姐说说话。”他应道,“姐姐若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他听见故安叹了极轻的一口气。
“那我们慢慢说,随便说说,何时说累了,就阖上眼,睡去就好了。”
暖意自手中往心底漫开。他唇角微微扬起,道,“好。”
“你将那秘籍给了皇帝,他怎么说?”
那秘籍自不是真品,而是故安重写、顾江再以法术做旧的。以他功力,单看书简是不会有破绽,只看晋阳帝是如何猜测——原本也没有让他全信的指望。
“他在我面前只翻了几页,回去后多半还是要细细研究的。”顾江笑道,“不过姐姐那秘籍作得真如天外奇谭,连我也难看懂其中奥妙。若不是知姐姐的本事,我却要以为是胡乱编的了。”
“你又编排我。”故安戳了戳他腰侧,“你入御龙卫之事我已知道了。他是把里面兵卫给了你,把他们先做练手?”
“正是如此。御龙卫三百,一百暂归太子殿下,一百大抵是皇帝亲卫,另一百给了我。我这几日已在皇家密校场见过他们……”
“怎样?”
故安声仍平稳,顾江还是从中听出几分紧张。他顺着她小指摩挲两圈,道,“修炼会耗费精元一事,已同皇帝言明,因此再同他们说亦没什么新鲜。且御龙卫这群人,向来以强者为尊。虽起初看我如今模样,是不大信任,但最终能听我说几句话。”
这言语中藏着调侃,也确使故安放松下来。
“我重又细说是以精元修炼一事,请他们自行选择,是用此法,还是不用。一百人里,有五十四人留了下来。”
这回故安便沉默许久,久到顾江几要以为她真的睡着——唯有起伏不大均匀的胸口,昭示她心绪是失了平静的。
月色越过窗格,再透出床帏,已只余薄薄一层,不足以照亮她的脸。顾江半阖着眼,茫然望着床顶出神。
“人心贪欲,总是如此。知有这秘籍时,便该想到了。”她道。
也是这贪欲,教他们自己铺就了作牺牲品的路。世道常谈神应渡人,可大多时,神所能为,也只是给众生一个选择的机会。
可你应下此事,究竟是为什么?若说将秘籍献给晋阳帝,是为了给他下套,可御龙卫……到时岂不是更不好对付?
顾江偏过头,认真看了看她。
“我记得姐姐先前说的话。”他道,“我也得在朝中立足,光靠那秘籍是不够的。且这五十人将随我修炼数年,定能成我最终下手的助力。”
他笑道。
“姐姐知道,若我想杀封慈,现下已是易如反掌了——但我不能就这样杀了他。”
我是要为父王母妃、为江家翻起冤案,要将天子威名推翻在地、另扶新君坐稳九州,是要使他也尝尝举目无援的惨死滋味。
因此……对不起。
“想必皇上已明谕诸位,以此法修炼,能速破境界,但所耗除去灵气,还有精元。”
他坐于高台,手中折扇一点殷红,于白衣襟前飘飞,格外惹眼。
“若说耗的是诸位自己的精元,我想谁都是不愿。毕竟登了化神,却要像我命不久矣,实在不值。”
“因此我为诸位备下了万全之法,仍待诸位自行选择。”
“一人修炼精进,不必损自身寿元,但将有一凡人就此横死。”
“十人照此修炼,便有十个凡人横死。”
“依这样路数,有谁愿意随我修炼,便请来吧。只还有一事,须提前晓谕。”
“这法子是我赠诸位的,现下不需什么酬谢,但终有一日,我会来收取报偿。”
此言可不算欺骗,只不过,横死的不是凡人。
他是将自己精元硬生生分离,炼作丹药,供他们修炼。丹药中的精血寿元,足抵凡人半生所耗。
要庆幸。他想,庆幸姐姐没读过那本秘籍。且大抵已忘了、或是以为他不会使用那秘术……
以精血为引,修为高者,便可操纵同修此法之人。从此命脉相连,他生,则傀儡生;傀儡若死,他亦受重创。
然只做药引,本不需费这么多。但他不想让自己显得亏欠,以他精元,换他们为他卖命,且是情愿成交的买卖,还算公平。
虽只是自欺欺人——驱使旁人因自己私心去送死,不论因何缘由,不论付出何样代价,都显得肮脏。她能容忍他摧残自己的命,却绝不会再允他伤及他人。
晦暗月色之中,他看得出她眼中悲悯色。他还想多留在她身边几年,至少是这几年:在他筹谋揭露之前、他……死之前。
“我懂。”
故安说。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踏入这三毒八苦盘踞交缠的朝堂。十六年沉浮,如今不论是遏止晋阳帝朝凡俗百姓伸出的毒手,还是翻覆血仇命案,都只余一步之遥。
以监察之名,斩断修仙世家安插进凡俗中的操纵根基,护两面平衡。这是她与明沧一直以来都在做的事:并非有意合作,而是无言默契。她与顾江都已笃定,乘云宗背后扶持,就是明家。
好在晋阳帝这几年来于朝局上松懈了,虽疑点颇多,但故安向来奉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论他还有什么阴谋筹划,她都不会怕就是。
最多不过是想如对江祁一样,利用她填了空缺、稳了局势后再杀了,将她一切努力都化作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