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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倦(一)(3 / 3)

“上为天,下为地,人为中。人只要守好自己的一颗心,听凭心意,无愧于心,便是忠了。”

孔阳平忍不住反驳:“忠君爱国,乃天之常理,人之纲常,怎么能单听自己的心意,肆意妄为?”

“为何不能?”

孔阳平睁大了眼睛,惑然不解。

他的第一反应是,大逆不道之言,不能听。

但他并未打断乐无涯。

乐无涯侃侃而谈:“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自始皇至今,代代相传,人人口称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可这世上,哪里真有能活上万万年的主子?人活百年,在滔滔历史中,不过沧海一粟耳。一颗忠心,凭什么不能放在秤上,细细衡量,看值得交付给谁呢?”

孔阳平沉思片刻,模棱两可地道了声:“多谢闻人县令指点。”

这是父亲言传身教下,孔阳平养成的习惯:

永远不发表明确的意见,说话永远留一线。

这样旁人才抓不住你的把柄,才能保一条命。

乐无涯微笑道:“孔侍卫这句‘多谢’,真是意味无穷。您既然谢我,别只在口头上,不知您能帮下官做一件事吗?”

“请说。”

“孔侍卫在七皇子面前,可不可以改一改您这坏习惯,把话说得稍微明白清楚些?”

孔阳平:“……”

在他的沉默中,乐无涯循循善诱道:“孔侍卫想一想,为何七皇子会有今日之醉和这一场大闹?说到底,他身边始终是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朋友,隐忍多年,才至于此。”

孔阳平的嘴唇微微嗫嚅了一下。

……可他不是如风,不是那么会说话。

“我知道这很难改。”乐无涯伸出手来,轻轻一拍他的肩头,“……这样如何?你一天主动和他说上十句话。不多,十句即可。”

“……说些什么呢?”

“随你。”

孔阳平抿唇沉吟片刻,又道:“多谢闻人县令指点。”

乐无涯欣然点头。

这句感谢,听来要比方才那句真心许多了。

……

目送着孔阳平牵着他的马,护送着小七,在月色下踽踽远去,乐无涯突觉一股浓浓的疲倦涌上了心头,几乎要站立不稳。

他倒退几步,背部狠狠撞在了银杏树上,才稳住了脚步,没一跤摔在地上。

他的习惯向来是:在哪里倒下,就在哪里蹲会儿。

乐无涯顺势靠在银杏树上,缓缓滑坐下去,在淡淡的枝叶香气中苦笑出声:

……这一天,真够累的。

就算再累,乐无涯也不能睡在荒郊野地里。

他吃力地爬上马背,顶着漫天星辰,放任着马慢慢前行,返回驿馆。

今日,驿馆值夜的仍是下午分拣信件的驿卒。

听到外面的马蹄声,他快步奔出,殷勤地将乐无涯的马接过来:“闻人县令,您可回来了。城门落钥这么久,外头又黑,下官正担心呢。”

乐无涯报以温和的君子笑容,实际上身形已经有些颤抖摇摆了:“劳驾,给我烫一壶酒来,可以吗?”

驿卒哟了一声:“不好意思,闻人县令,这点儿厨房门都锁了,下官这边要熬夜盘账,倒是自备了一些冷酒提神,若是您不嫌弃……”

乐无涯匆忙道:“分我一杯吧。”

此时的乐无涯精神倦怠已极,却毫无困意。

他只想借着酒意好好睡上一觉。

对驿卒送来的一满杯冷酒,他一饮而尽,趁着酒意还未上涌,低着头,拖着疲惫的脚步,一步步登上了楼梯。

待来到房间前时,他眼前的世界已然是恍惚迷离。

乐无涯手软脚软地推开房门,迈步欲入,却被门槛狠狠绊了一下。

他身体失控地向前栽去,不期栽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之中。

……乐无涯的精神实在是紧绷到了极点,累到忽视了一个驿卒为何会那么关心自己的去向。

他茫然地试图抬起头来,只觉得颈上像是负了千斤重担。

他对着那茫茫虚空撒娇道:“好累……”

一只手抚上了他的后背,如同他刚才安慰小七,一下下地拍抚着他的后背,按揉着他的脊骨,自上而下,温柔至极。

乐无涯甚是受用。

他其实就是希望有人能这么拍拍他、哄哄他。

但是旁人总觉得他无所不能,就没有人肯这样做。

乐无涯回抱了回去,口齿不清地醉呓道:“你哄哄我,我也哄哄你……小七,别难受了,你们两个,老师都在意……”

正在替他按揉脊骨的手悬在了半空。

项知节目光垂下,望着怀里面带薄红、眼神涣散的乐无涯,目光里潮光涌动,明灭不定。

他悬空的右手僵在半空,拇指和食指反复碾压、磋磨,像是在释放着什么压力。

最终,在一声悠长的叹息后,乐无涯得到了一个满怀的、温柔的拥抱,以及一句低语:“……老师,可我只在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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