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那陆道长是世外客、栏外人,不受这世道拘束,自己若是真拿真金白银酬谢他,反倒是把人看低了。
乐无涯细心打量着他的神情。
片刻之后,他说:“换个问法吧。小凤凰,你自认为的养魂的代价,是什么?”
先前,在躲避殷家村村民追杀时,裴鸣岐的欲言又止、有意隐瞒,显然是为着和他拉开距离。
自从回了一趟上京,他突然改换了面目,对自己又扑又抱的。
除非他被二丫上了身,否则必有隐情。
裴鸣岐是个有一说一的人,本就不擅长撒谎,迅速地在乐无涯的逼问下落花流水了,老老实实地交代了一切。
听过之后,乐无涯闭上眼睛,百转千回地叹息了一声:“……十二年。”
裴鸣岐怕他伤心,慌里慌张地宽慰他:“没有,假的假的,是我不聪明,没看出来陆道长的良苦用心,你瞧……”
他献宝似的活动了他的胳膊腿儿:“我好好的呢。”
说到此处,裴鸣岐却是没来由地羞涩了。
他轻声询问:“无涯,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留你的魂魄吗?”
“知道。”乐无涯轻声道,“我知道。”
裴鸣岐刚想要笑,突然觉得这话不大对劲,忙摆着手解释:“我说这个,不是要你为我做些什么,我……我是想问,我——”
那几个字颠颠倒倒的,生生卡在他的胸腔里,让他的心成了一只蹦蹦跶跶的活兔子。
“你摸摸。”裴鸣岐直头直脑地把他的手捉起来,抵在了自己前胸,“……你摸摸我的心。你该知道的罢。”
乐无涯用心地注视着他,一颗心宛如明镜:
他绝不是威胁自己。
他压根儿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过来,就敢傻乎乎地、想当然地拿阳寿来换他的命,难道只是为了将来哪一天自己活过来,对自己挟恩图报吗?
孟子曰,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廋哉?
“我记着你的话呢。”见乐无涯没有反抗,裴鸣岐心绪稍平,一席话终于说得见了条理,“我想早早去找你,不想叫你等得太久;又怕早逝,裴家无人承继,才要把幼弟养成,再堂堂正正地去找你。”
“我不要满头华发地去见你。”
裴鸣岐诚恳道:“和你成婚,我也得漂漂亮亮、青春年少的才是。否则,怎能与你相配呢?”
乐无涯抬起手来,异常隆重地抚摸了他的鬓发,一字不发。
起先,裴鸣岐被抚摸得很是舒服。
可渐渐的,他将满面的笑容收了起来。
尽管裴鸣岐向来迟钝,此时此刻,他心中偏偏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今夜,乐无涯想说的,未必是他想要听的。
“小凤凰喜欢小乌鸦,乌鸦知道。乌鸦也特别特别心悦小凤凰,想和他一起飞到天涯海角去。”
乐无涯语调平稳:“……但是乐无涯,不是你喜欢的小乌鸦。”
听了乐无涯这番话,裴鸣岐的心火登时沸腾,急急地想要争辩:“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他快要气死了,急死了,然而乐无涯面色如常,将手指横在他的唇上:“小凤凰,你别急着表你的心迹。先听我说,好不好?”
裴鸣岐气鼓鼓的闭口不言了。
他倒想听听乐无涯能放出什么厥词来。
“‘我是什么人’?自从知道我的身世后,我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到底是乐无涯,是赫连鸦,还是小乌鸦?”
“后来,我想明白了。我始终是我,从始至终,仅仅是身份不同而已。你看,达木奇与我是对手,却非是不死不休的仇敌,我为了立功受赏,害他害得多么顺手。”
“不是!”裴鸣岐忍了半晌,还是没能忍住,激烈反驳道,“他是咱们的敌人,理应斩草除根,你做得没有错!”
“那你还记得隗老吗?他从小教咱们骑射,他性情随和,总是笑呵呵的一团和气,小时候甚至驮着我上街逛灯会。你从来是很尊敬他的,我跟他讪脸,你还训我来着。”
裴鸣岐咬了咬牙:“……记得。”
“隗老,我杀的。没人攀诬我,就是我杀的。”
“你杀他,必有缘由的!”
乐无涯把腿从高高的茶桌边缘垂下,懒洋洋的:“是。确有缘由。你想听吗?”
裴鸣岐强忍住翻涌的心潮:“你讲。”
“隗老老家在金礼县,他致仕归乡,至多两日就能到家了。他到了金灯县首府兴州,兴州府尹招待他,让他留宿州府之中。”
“我正巧奉了皇命,在左近办事。我偷偷溜进兴州府衙门,想吓他一跳,也在他面前显显本事。”
乐无涯目视前方,唇角带笑,徐徐地讲着故事:“我有点迷路,找到了书房。没想到,兴州府尹任赉正在与咱们的老师密谈,谈的是金灯县旁边的宜宁县之事。”
“伊宁县县令,有点像现在的我,总之,是个很叫上峰头疼的角色。这位府尹大人,有心整一整他。”
“他并未明言,只说,宜宁县这几日怕是要有瘟疫,是伤寒之症,请老头留宿州府,最好赶快把金灯县的家眷接来,在州府好好游玩几月。”
这话中的暗示,对混迹官场的人来说,已相当于明牌。
连裴鸣岐都惊了:“他要……”
乐无涯一点头。
裴鸣岐脸色苍白:“老师……也同意?”
乐无涯没有点头了,只是望向了空茫的前方。
他眼前浮现出了那个好脾气的,捻着胡须对他温和地笑:“有缺,你箭术绝伦,将来必能做出一番大事业来啊。”
乐无涯低下头来,轻声道:“……老家伙,晚节不保。”
裴鸣岐急得来回踱步:“为何?为何啊?”
乐无涯一条条地和他陈明利害:“老师已然致仕,以民身与官身相抗,是为不智;和任赉是同一个恩师,跑去揭穿他,是同门相戕,毫无好处;他的致仕生涯刚刚开始,想在家里安安稳稳地做几年老太爷,何必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