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他当然知道许平此来绝对有鬼,可却又束手无策。朝花岗本就离皇都较远,实话讲,的确不能很快赶过去。而且他也有点不想去——这么多年的试探、猜忌,郑文柏也全看在眼里。他倒是想带着这支军队立下战功、收归故土,可永昭帝也不给他这个机会。每次出战若不是迫不得已,便是小打小闹的。这个将军跟闹着玩似的,这支军队也跟闹着玩似的。
郑夫人见他不言,便不再说下去,而是转了话锋,说,皇上既派中使来监军,想必是有要事。郑文柏沉声道,江南三城陷落,平凉城门大开,任谁也坐不住。郑夫人面色微微一白,说,真要出征?郑文柏说,大抵也就在这几月。两人沉默一阵。郑夫人轻叹一声,喃喃说,当日我还是太莽撞,若能抓住证据将她扭送大牢审问便好了,也能问出来平凉城开门究竟是为什么。郑文柏微微一笑,说,她不过是个小喽啰,用完就死,她知道什么?那句话不过是用来刺激云中罢了。她自杀,也方便咱们瞒过郡王。郡王赏的人被押入大牢,叫别人知道了,只怕更麻烦。郑夫人说,我只想她同样也为顺俞城人,怎么就能干出勾结蛮人这种事?可怜云中不知得有多难受。郑文柏摇摇头,说,人自有爱恨。她忘了自己被屠戮的兄弟姐妹,助纣为虐,死有余辜。
又坐一阵,天已彻底暗沉之时,郑夫人便劝了郑文柏一同回府。郑文柏心烦意乱,原本打算就此睡在朝花岗,在最后还是听从了夫人,一同上了马车。一路夜色沉沉,月影凄然,令人心有惴惴。行至城门前,忽听有守城士兵厉声叫喊,郑文柏掀开帘子一瞧,但见夜色隐约中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近了一瞧,才发现是一大一小两位姑娘。周身狼狈,衣服上也有些脏。此时那大姑娘正跟守卫据理力争,声音温柔悦耳,手臂里还牢牢护着那个小的。守卫的呵斥把那小姑娘吓得瑟瑟发抖,紧紧拽着身边人的衣服,面容怯怯,楚楚可怜。
郑文柏一瞧见她们,特别是那小姑娘,便想起自己那刚满十岁的小女儿。一时便动了恻隐之心,停了车询问情况。守卫一见是郑将军,语气也放缓了很多,只说,这两女子没有文凭路引,却一定要进城去。郑文柏也知现今天下不太平,流民刁民与蛮军细作乱窜,谨慎些也好。可见那小姑娘,实在是于心不忍,便多问一句说,你是这小女孩的姐姐还是母亲?你的路引呢?
那大些的姑娘见他停了车,原在一旁等待,听闻此言瑟瑟缩缩上前一步,突然跪倒在地,磕了一个头,说道,老爷在上,小女子本便没有路引。郑文柏眉头一皱,说,没有路引,离家做什么?这姑娘说,小女子是江南逃来的流民,蛮人攻我家乡屠我血亲,只有我带着妹子逃了出来。从小低贱如土,不曾学过写字,逃亡时又急迫,故而没有路引。远行是因为无家可归,想北上投奔远亲,可谁曾想半途路经山林时被贼人劫了道,车夫车毁人亡,我与妹子无路可去,身上银钱也不多,只得恳求这位大哥,希望能够进城暂且歇息一夜。小女子绝对不曾与任何人有过瓜葛,只是千里奔袭而来的可怜人,若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如此,恳请老爷发发善心,帮帮我们姐妹!
说罢,又拜伏在地,给他磕了两个头。郑夫人也被这响声惊动,探头过来,听了来龙去脉,眉毛微拧。郑文柏问道,你是逃难流民?准备往何处去?这姑娘说,表兄家在安慈城,打算投奔他去。郑文柏打量着她的眉眼,但见肌肤白净、容貌亲和,虽然嘴唇干裂已尽显疲惫,但双眼熠熠,颇为真挚。转头一看郑夫人,便见她点点头,轻声说,我看这姑娘没说谎,挺可怜的。郑文柏思忖片刻,便叫郑夫人跟着的侍女去为她二人搜身,却在胸口处搜出一把剪刀。那姑娘忙说,路上碰到劫道,多亏这把剪刀才能活下来。郑文柏说,你可还记得劫道的是什么人?那姑娘说,小女子无甚见识,只看他们衣着与当日攻城蛮军相似。本有三人,后来有两人又见有马车路过,于是便离开身边,才叫我找到机会用剪刀划了那人眼睛,趁乱和妹妹跑了。
除了这把剪刀,身上便再没其他。只有一点琐碎的生活用物和换洗衣衫。郑文柏沉思片刻,还是决定相信她,挥手放行。那姑娘显然没想到当真有贵人相助,连说了好几声谢谢老爷,那小姑娘被她拉在一边,眼睛星星似的闪着,懵懂看他一眼,也学着姐姐跟着跪下来。郑文柏放了帘子,想起那小姑娘的眼神,心里一阵难受。他忍不住想,家国动荡至此,若是蛮人已成不可阻挡之势,他的儿女也流落在江湖,又该是如何一副惨状?遥想此景,心头悸悸,忍不住叹息不止。郑夫人问他如何,他也不说话,她便也不再追问,而是掀了帘子,看向天边一轮明月,说,今夜可真是闷得难受,如此看来,明日又是一个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