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祥十五年,冬月十五,夜,廷尉诏狱。
夜歌穿着一身夜行衣,屏息凝神隐匿于牢城营外的黑暗中,静待着换守的间隙。
子时一过,换值的士兵上了岗位,下了值的士兵打着哈欠交了牌子,领着其他人回了值房中休息。
夜歌便趁着这个时候溜进了营内,沿着墙根一路行至牢城营的最深处。
金听澜的牢房就在牢城营最偏僻的角落里,早先那个救他的孩子的兄长将他扮作身边伺候笔墨的廷吏,带他远远望了一眼,最后虽不能进入狱牢,但也确确实实见到了人,才会叫他今夜匆忙潜入。
“诏书一日不下,季陵公子便还有希望,郎君又何必如此心急,这般匆忙潜入,就不怕是宫内那位的请君入瓮之计?”
耳边又响起了那位司公子清冷的声音,他的态度太过冷静,也太事不关己,反倒显得夜歌像个行事急躁,容易误事的。
“牢城营的图是你们给的,我也是你们救的,若真是那狗宦官要请君入瓮,也该是你们出的计策。”
夜歌应上这句话时,随身短剑也已检查完毕,收鞘佩上之后,他推开了门。
“呵。”司公子在他身后轻轻嗤了一声,道,“救你,不过是因为敬季陵公子君子风骨,司某也从从未有让郎君犯险之意,郎君忠心为主自让人深感敬佩,一时关心则乱也在所难免,若实在疑心……”
“现在出城门,还来得及。”
他没有回头,听完了司公子这句话后,他便隐入了黑暗中,向着牢城营的方向行去。
回忆收拢,夜歌已潜至牢房外的屋檐下,他的身法轻如飞燕,以巧劲倒挂于梁上,躲过了城楼上守卫警惕的视线,也幸而这地方偏僻,守卫极难注意到。
“我本浮萍飘零命,幸得侯与君相知,就算此一去会令吾命毙矣又如何,而今局面已是四面楚歌,再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我将曝尸荒野,而郎君再无人能救。”
楼顶与地面上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夜歌也已定了心,像一只即将出猎的蝙蝠一般睁开眼睛,顺着墙根落到地面上,矮身往金听澜所在的牢房走去。
狱牢的大部分牢房都有一扇通向外面的小窗,天气好了能透一点光进去,天气不好的时候又漏风又漏雨,越低矮的牢房越甚。
唯一的好处大概也就是现在,夜歌能在那扇小窗前,用只有他和金听澜相知的暗号告诉里面的人,他来寻他了。
只听四声短促的敲击声在小窗的铁栏上轻轻响起,随即又是五声长短交错的敲击,在牢房内一角端坐的人闻声惊起,警惕道:“谁?!”
“郎君,是我!”
听到了这一声熟悉的声音,夜歌大松了一口气,由心底蔓延而上的喜悦与心惊险些让他失了分寸,片刻后便被他压制住。
“阿夜?”牢中人亦是如此惊讶,他压低了声音四下望去,见外面狱卒并未发觉,才小心翼翼地拖着沉重的镣铐到了那扇小窗前探头。
牢中无灯,牢外悬月亦不明,唯有他二人隔着这一扇铁栏小窗对望的眼睛闪烁着喜悦的光,若非时候不对,那眸光兴许还能再亮久一些。
金听澜的手上带着镣铐,行动极其不变,但日思夜想的人此刻就在眼前,他便是被那镣铐拖断了手也要伸出去碰一碰那人,才信此刻不是在做梦。
“你怎么又回来了?你不是应该……你……你受伤了?”
夜歌脸颊上的擦伤虽浅,但因着当时掉落山崖时贴着山壁的缘故,擦伤的面积很大,即使是现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也遮不住那可怖的伤痕。
但夜歌对此只轻轻地笑了笑,不甚在意,他见金听澜要伸手出来,忙探手进去握住对方的指尖,一丝不同寻常的颤抖立时通过肌肤的接触传递给了他,叫他脸色俱变。
带着镣铐的双手小心翼翼地从铁栏窗里探出来,夜歌却连相握都不敢用力,只因这双手已不再是当日城门分别时纤长如玉的模样,金听澜无意向他诉说这一连几日刑讯拷问里他都经历了什么,但眼前这严重错位的指节和鲜血淋漓的指尖无一不告诉夜歌,他的郎君在他迟来的这些日子里经受的苦难只会比他现下见到的更多。
“他们怎敢对你用如此重刑!”夜歌愤恨道,“郎君这双手救过多少人啊,他们怎能如此羞辱你!”
金听澜轻握住他的指尖安抚,温声道:“这都无妨,我先前让你一起带出去的东西,现下可还安全?”
夜歌点了点头,道:“郎君且宽心,东西目前安全,反倒是你,现下若再不想法子脱离,只怕就真是性命危矣了。”
“哈……”金听澜苦笑了一声,道,“我倒是也想走,但已经来不及了。”
夜歌闻言微愣:“什么?”
只见握住他指尖的手缓缓松开,从栏窗里垂落,隐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家门不幸,亲父不慈,亲兄不悌,而吾愚钝,总想着旁人对我还能有一丝仁心,最后落得如此下场,也实属活该。”
……他……认罪了?是因为金听闲?
夜歌神情愣怔地缩回了手,再一联想金听澜那伤痕累累的双手,他心里更加笃定,是金听闲害得郎君至此。
“嚓——”
随身的短剑猛地拔出鞘,铁器摩擦的声音叫金听澜猛地抬起头,眼见得夜歌要将短剑劈下,他连忙出声制止:“你要做什么?停下!”
夜歌停住了手,一时的气急上火,叫他在金听澜面前也无法收住怒意。
金听澜向来不忍斥他,便是现在也只是低声唤道:“你就算真能将这铁栏窗劈开又能如何,我身上有镣铐,守卫身上有铁甲铁戟,你要斩断多少阻碍才能带着我这个累赘逃出雒阳城?”
夜歌拿着短剑的手不住颤抖,眼中隐有泪意盈盈,这是他平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手里握着的剑毫无作用,连敬仰钟情之人都救不得,他算什么武人!
金听澜知他心中所想,更理解他的愧意,于是他再次出言安抚道:“你不必如此愧疚,阿媣当年选你跟在我身边,才是真的委屈了你一身武艺,而今你作为侍卫而言,先是尽心完成了我的嘱托,又肯舍身回来相救,已是尽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