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前些天不顾那个看起来不对劲的陈员外的挽留,强行离开了小镇往北去,现在正被困在沙尘暴之中。
但无论他们身在何处,云华仙子的新作总能如影随形地准时送到。江雪寒将刚到手的话本子翻了翻,便没劲地放在桌子一旁,恰好被端着半盆水进来吸土气儿的潇湘发现。
绿洲边缘的小客店门窗紧闭,小砂石把窗纸打得刷刷响。外面天色黄黑,正是沙尘暴的节奏。
“仙尊,这是云华仙子的新作么?”潇湘把盆放在风口的窗前,欢喜地拿起话本子,只见封面的角落用蝇头小楷写着“工整书写,可以阅读”,想必是特意为她注明的。她心里一暖,想着回去的时候要给云华仙子带点特产——上次任堡主给了好几盒干果,好吃又耐放,不如就这个?
江雪寒把两手枕在头下,盯着天花板,“嗯”了一声。
“太好了!谢谢仙尊!”潇湘高兴地一拍手,“不如这次我来念?”她还记得上次在去南方的路上,江雪寒念话本子的时候她睡着了,惹得他有点儿不高兴。
“好。”江雪寒在满屋子的土味儿里惜字如金。沉默片刻,又道:“不,还是别念了吧。”
“不,我就要念。”
江雪寒偏过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心想:云华这种二流写手,如果用笔名的话,作品在街头免费发都没人看。这孩子倒看得起劲。
潇湘:您这看《笑话大全》系列的,真的好意思说我吗?
她给自己倒了杯茶,润了润嗓子,开始念。
任贞从很小的时候,就决定做一个相妻教女的贤夫良父。
每位长辈,包括他爹爹都说,要上敬下和,尊奉丈人丈母,为妻分忧解难,如此才能得到岳家的尊重和爱护。
爹爹还说,男儿家家的好好学裁剪绣花就好,舞枪弄棒是野小子才做的事,于名声有损,于男德有伤。
可是每次爹爹在母亲醉酒回来之后,就会被殴打,俊秀的脸会一连青紫地肿起好几天。还未出门的舅舅就会趁机刻薄讽刺他,把他贬低到尘埃里。就好像,他从来不会被人心疼一样。
任贞隐约觉得爹爹说得不对——哪有自己挨了打还要教别人毫无怨言跟着挨打的?于是他一有机会就去武师那里,扒在墙头上偷偷地学。如果被发现,就快快地跑掉,他跑得很快,寻常人追不上他。
任贞痴迷于格斗技巧,经常忘记时间,有时候回来晚了,爹爹就提着柔韧的竹条在门口等他。见到他之后,就会温柔而安静地念男德规训,念一条就抽一下。
竹条炒肉的声音打破寂静的暮色,任贞含着泪,倔强地低头不语。
有一次,打完之后,爹爹扔掉竹条,把他温柔地抱在怀里,难过得流泪。他问爹爹,为什么要这样,为了许多不会善待自己的人而勉强自己。
那时,爹爹只是心疼地抱住他,说:“傻孩子,等你有了爱慕的人,你就会懂。”
他流着泪这样说。
现在,任贞有了爱慕的人,但他还是不懂。
爱一个人,就要忍辱负重吗?就要心甘情愿地挨打吗?
如果一定会爱一个人,那么为什么不去爱一个不会殴打自己的人呢?
念到这里,潇湘悄悄地看了看江雪寒,想看看他对这样的剧情有什么反应。
江雪寒把手帕搭在脸上,阻挡沙土的味道。
内心os:这辈子都不会再去风芜城的。
任贞小的时候,总是看到爹爹坐在窗前,落寞地一个人做针线。
爹爹是个裁剪高手,对刺绣也很懂。他做出来的衣服人人称赞,而自己却穿着最朴素的衣料,把光鲜的好料子都让给他、弟弟妹妹和母亲,甚至还有刻薄的舅舅。
最终,这些手艺传到了任贞这里,再也不见天日。而他拿起了刀,做着在爹爹眼里“有损男德”的事。也逐渐发觉,自己从来都不是能背着牌坊负重前行的人。
十岁的时候,武师发现了他的天赋,默许他旁听。
十一岁的时候,他已经学出了些心得,使起器械来颇有几分气势。
十二岁的时候,家里不允许他再出门。大锁落下,便只剩小小院子中的草木,和寒来暑往、春夏秋冬。
他折了一支枝条放在卧室的门后,每个因绣花而疲劳的夜晚,就以枝当剑,偷偷习练武功。
十三岁的时候,他读着边塞诗,不禁感叹:天下这么大,他却不得不被拘于后宅之中。
十四岁的一个早晨,他给母亲送些遗落在家里的东西,路过城中大户设立的学堂,被陌生的恶女调戏,还险些被欺辱,从此蒙受不白之冤。
从这时开始,他的人生之路偏离了方向。
被那些人捉住污蔑的时候,任贞本可以凭着武功挣开他们,一走了之。可他想,如果他跑掉了,父母会多么伤心,他们的名誉和弟弟的名节会受到何等的损害?而他孑然一身,又立锥何处呢?
——可惜世间辩白最无用。不如从此随水而去,有恩有仇,来世再报。
但任贞遇到了云华仙子。
短短两日不到,他已看出云华仙子是个有担当的女儿。是值得他托付终身的。
后来,他会想,这样是不是过于一厢情愿,就像一个人人瞧不起、没名没分的外室一样?
每当他想到这儿,记忆中那些路人的污蔑嘲讽和惋惜,就潮水般漫上他耳边。
所幸风芜城以外的地方,对男子的过往没有什么歧视,也不会过度探究。任贞改“贞”为“真”,换了名字,倒也无人过问。
他出走之后,靠着以前学武的天赋和基础,修炼云华仙子给的功法秘籍。
过了许多年一边修炼一边给人押镖,风吹日晒、打打杀杀的日子后,或许是老天暗中补偿了那年的阴差阳错,让他挣下了沙柳堡这片家业。
“任真”成了众人眼中的任堡主。
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拒绝面对自己的过去,也在心中强烈地否认那个想要成为贤夫良父的风芜城少年任贞曾经存在过。
精神日复一日地拉扯,他病倒了。病中,心的空虚越来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