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大夫气得吹胡子瞪眼:“你这个小女娃儿,怎么能血口喷人!我行医五十余载,虽不敢说医术如何,但医者该守的戒律一条也未曾犯过。你竟敢疑心老夫的医德人品,真真是岂有此理!”
苏棠笑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三叔公莫气,一会儿等李大夫来了,自然有分晓。”
正说着,只见小珠儿怀里抱着只木匣子,扯着一位中年男子的袖子,蹦蹦跳跳地穿过天井,向正厅过来。婆子们则跟在后面,推搡着一个中年妇人和一对少年男女。那妇人还强自镇定,那少女以袖掩面,半靠在母亲怀里,哭得不能自抑,少年却是一脸莫名中带着新奇,眼睛四下睃巡着,显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姑娘,我把李大夫请来了。“小珠儿脆生生地喊。
李大夫垂头丧气进了门,抬眼看到苏老大夫,不由得满面羞愧,深深做了一揖,却什么也没敢称呼,便贴着门边站好,一步也不肯往里走了。
苏老大夫此时已写完脉案,依例开完药方交给苏棠,由齐嬷嬷引导着往外走。俩人擦肩而过,苏老大夫目不斜视,只经过李大夫时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苏棠也是后来才得知,李大夫年幼时曾在苏氏药铺做过学徒,苏老大夫算是他的启蒙恩师。后来李大夫拜了别的师傅,苏老大夫也去了外地行医,这件事也就渐渐不为人所知了。
那对母女则被婆子们带到门外,上台阶时那少女脚下一绊,抱着母亲顺势瘫软在门槛外面,恨不能把头埋进石阶底下去。少年矮身去扶母亲,被她一扯,也跪了下去。少年颇不自在地抬起头来,正与苏棠的目光对上,他眸子一亮,一张脸腾地红了。
苏棠也只是扫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对林姨娘笑道:“你既疑心姓苏的全是苏家人,我便请位你信得过的来替你诊治。”
林姨娘瞥了李大夫一眼,冷笑道:“他是你们府上的府医,形同半个奴才,自然是你教他说什么,他便说什么。”
苏棠轻轻抚掌,赞道:“林姨娘果然心思敏捷,既是我教他说什么,他便说什么。我便有些不明白了,你有了两个多月身孕这事,是谁教他说的呢?”
林姨娘咬牙道:“那谁又知道呢。故意诳我有孕,究竟对旁人有什么好处?”
采月都气笑了:“你自己有没有身孕你不知道么?旁人诳你这个你就信?即便有孕的事是旁人诳你,那你小产总是你自己嚷出来的吧?”
“我从未有过身孕,哪里知道那么许多,自然旁人说什么就信什么。既然有了身孕,突然来了癸水,自然就疑心是小产了。我还奇怪,为何小产并不如何疼痛,原来竟是遭了别人的道……”林姨娘越说越悲,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满厅的主子奴婢都瞪大眼睛看着她,脸上犹如打翻了调色盘,真是什么颜色都齐全了。
倒是花娘子盯着小珠儿怀里抱着的匣子,沉着脸不知在想什么。
连苏棠都有些佩服林姨娘了。这份急智,这份口齿,当得起帼国英雄四个字了。
可惜,生错了地方,进错了后宅。她若换个战场,再累积些经验,或许会搏出一片天地也未可知。
苏棠万没料到,自己一语成谶,他日再遇到林氏姐妹,已然是天翻地覆,另一番景象了。
小珠儿把怀里的匣子捧到苏棠面前。苏棠示意她打开,小珠儿嘻嘻一笑,把匣子掀开,里面红丝绒铺底,摆着一套四件红宝石累金丝头面,其精美华贵程度让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姑娘,这些都是从李姑娘的妆奁里搜出来的。”小珠儿脆声道。
“李大夫私藏颇丰啊。”苏棠拈起一枝蝴蝶金钗,对着李大夫晃了晃。蝴蝶翅膀是用极细的金丝编织而成,上面还嵌着细如黍米的红宝石,轻轻一晃金光闪烁,晃花了众人的眼。
“这是累金丝嵌宝头面,只这一枝钗子,便抵得上你十年薪酬。”苏棠缓声问道:“这么一整套头面,放到寻常人家该当做传家宝世代传承下去,李大夫真是钟爱贵千金,竟然舍得给她做嫁妆。”
林姨娘站在一旁眼神闪烁不定,表情也变幻个不停。
石阶上跪着的母女惊愕地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满脸的不敢置信。
苏棠私下揣度,大约林姨娘和李大夫一家都没料到这套头面这么值钱。
果然,见识限制了他们的想象力。
李大夫浑身颤抖,双手抱拳缓缓举过头顶,深深一揖到底,在这短暂的过程中,他似乎想通了某些事,做出破釜沉舟的决定。
李大夫的声音沉且缓,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今年年初,家中小女及笄,林姨娘几次三番传叫拙荆进府,谈及小女的婚事。拙荆听信了她的花言巧语,可怜她卖身葬父,是个孝女,答允替她做局假孕。林姨娘说,她只想借着身孕多得些二老爷的怜惜,待到她真正有孕了,此事自然揭过不提。若是迟迟不能有孕,她便以身子弱留不住胎推托,绝不会连累到旁人。这些首饰珠宝,都是林姨娘送给小女的添妆。我发现时,林姨娘假孕的消息已经传出,我也被迫入彀,只能掩耳盗铃,推波助澜了。”李大夫缓缓跪在地上,以头戗地深深伏首:“是在下贪慕虚荣,小女妆奁单薄,恐怕她嫁到夫家会受搓磨,没想到林姨娘用心歹毒,竟然借此诬陷主母。。。。这些珠宝首饰在下分毫未动,原物奉还。在下愿意认罪伏法,听凭姑娘发落。只求姑娘,能不能放过拙荆,小女九月出阁,家中尚有幼子,还需拙荆操持……”
石阶上的少年小脸由红转白,瞠目结舌地看看身边的母亲和姐姐,又看向跪伏在地上的父亲,喉中咯咯作响,却说不出话来。
那对母女则以头戗地,哭做一堆。
苏棠喟叹:“可怜天下父母心。你夫妻为你女儿谋划嫁妆,不惜败坏医德,协助内宅姨娘假孕。你们觉得只是小事。只是你可曾想过,若是林姨娘栽赃诬陷计谋得逞,按族规,我的母亲将背负善妒、戕害子嗣的罪名,轻则送往家庙,重则被休弃。若是平时,我母亲或可逃出一命,在家庙中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可圣上下旨颁赐嘉奖给姑祖母的贞洁牌坊刚刚建成,试问,我母亲还有生路吗?介时,身为女儿的我又该何去何从?”
李大夫伏地讷讷,不知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