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要臣死,实在救不了啊!这么多年我也不易…也有一门老小妻子儿女…我不能连累了他们……”韩世忠说得情动虎目含泪。
铁手见他真情流露句句实言,确实把自己当知己好友看待。再细想若是易位而处,自己也未必就能比他做得更好。这十年间为了守护妻儿再未涉足沙场杀敌,实不如韩世忠良多,又哪有资格去诘问他呢。心念至此顿觉有愧,忙站起来躬身行礼道:“游夏只是一时心头激愤,出言无状,还望将军见谅。”
韩世忠摆摆手道,“你我兄弟岂会介怀。其实你今日提起也好,这些话我闷在心中许久了又无人可说,如今终于能一吐为快!”
铁手长叹一声:“绍兴元年我去岳家军营中找我家冷四弟时曾与岳将军有一面之缘,确实是不世出的军事天才啊!本来恢复中原指日可待,如今康王冤杀如此忠良能臣当真是自毁长城!我铁家男儿岂能再为昏君卖命!这种官不做也罢,所以我才唤回远儿,从今往后我家的人永不事康王!”
韩世忠见铁手言辞凿凿掷地有声,也就不再相劝了,人各有志自求心安吧。听他提起他师弟,便问:“当年你们果真潜回汴京了?可曾寻到诸葛神侯和你那大师兄?”
铁手黯然道:“那年我夫妇北上会同冷、崔二位师弟一同潜回了汴京。当时汴京皇宫已被刘豫那汉贼鸠占鹊巢,神侯府也已在战火中被烧毁了。好在金风细雨楼苏堂主那边还残留一些弟兄,经多方打听才知道世叔他在城破后不忍抛下先帝陪着一起去了五国城。无情师兄确是一直下落不明,到如今都没有消息,他毕竟有腿疾恐怕是凶多吉少。”
“随后,我与三弟两人又易容乔装混入金国去到五国城试图寻找师尊下落。我们打探到先帝他们被软禁的住处趁夜潜入。”他边说边摇头叹息,“唉,那真是惨不忍言。昔日君臣见面也只能泪眼相对。金人看管戒备森严,又是去国万里之遥,实在是救不出来的。只带回了先帝手书御衫一件后来交由曹勋大人转呈康王。这事将军想来也知道,但从未闻得宫中有何下文,连曹大人后来也无端被黜了。帝王家的亲情恁地凉薄啊!”
“想我世叔与先帝既为君臣亦是忘年密友,恩师拼死护主跟随北上,他虽有神功盖世但凭一人之力也是螳臂挡车无力回天的。纵使能保先帝的人身安全也挡不住金人对他的无尽羞辱!五国城是极其苦寒之地,他老人家毕竟年事已高,又日日经受着亡国之耻失地之恨的精神折磨,建炎三年冬天身染重疾不幸病故了。其实我度世叔他…他也是进退两难一心求死全忠义了。”言及恩师惨亡敌国,铁手再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我兄弟二人闻讯自是悲痛不已,设法寻到了埋骨处,将他老人家遗体重新火葬后把骨灰带回三清山师门安葬。唉……我世叔实是土生土长的汴梁人氏,也不知何日才能魂归故土啊!”
韩世忠闻言也是扼腕叹息,两人正不胜唏嘘间,陆梦芸回到了厅堂。跟着的下人手里捧着几个礼盒,想来是韩夫人们的热情馈赠。
她对韩世忠谢道:“将军,您的夫人们真是太客气了,送了这么多礼物,如何受得起啊。”
“我们两家世交,这等小事何足挂齿。对了,大嫂,你家千金今年几岁啦?”
“玉儿今年十二了。我家这女娃子是个野丫头,两年前被我师兄送去三清山自家师门中学艺了。”
“呵呵,不错啊,将来和她母亲一般也是个巾帼女侠。那她可曾婚配啊?”
“婚配?倒还不曾。”
“我儿彦直与玉儿同岁,等她学艺归来不如找个机会让他俩见个面,看看是否能有缘结个亲家,不知大哥大嫂意下如何?”韩世忠笑道。
“好,好,等她回来我们安排一下,呵呵……”铁手笑着随声附和。
三人又说了些家常话,寒暄得片刻,铁手夫妇见时候已晚,便起身告辞。
韩世忠将铁手夫妇送出大门彼此拱手道别。他目送二人衣袂飘飘携手离去,眼前似乎重叠了二十七年前他们在岳州初遇那晚作别的情景。
他猛然又想到当年玄和道人送与他们三人的预言到如今竟然都一一成真了。自己已然是位列三公的朝廷重臣,铁大哥却早早弃了功名归隐市井,而陆姑娘则收获挚爱修得一世神仙眷侣。看来各人造化冥冥中早有天定。
望着比肩远去的那双背影,韩世忠不由得思念起了梁红玉。想起与她在汴京初相见时的惊艳,想起两人在军营中多年的相濡以沫,想起她擂鼓战金山的勃勃英姿,以及最后被金人送回大营血淋淋的遗体……他长叹一声返身进府,没有直接回屋却独自上了园中小山上的沧浪亭。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韩世忠望着亭上的楹联陷入了沉思。
此时,飞雪已止,一轮圆月亮堂堂照得大地分明。它照着姑苏城宁静的小桥流水,也照着汴京城凄凉的失地焦土;照着五国城徽宗的棺椁、钦宗的陋室,也照着杭州城西湖上不休不眠的歌舞;更照在了那风波亭上横着的一片苍苍翠微……
这正是:
世事一场大梦 人生几度秋凉
夜来风叶已鸣廊 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 月明多被云妨
此际谁与共孤光 把盏凄然北望
— — 苏轼《西江月》
韩世忠自此后绝口不言兵,杜门谢客,自号“清凉居士”,终日纵游苏杭泛舟西湖以为乐。绍兴二十一年(1151年)善终于家,追封为“通义郡王”,孝宗时又追封为“蕲王”,谥“忠武”。逝后与众夫人合葬于苏州灵岩山西南麓,墓地至今保存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