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正,微风携着芳香飘进窗,梳头的邓婆子一边抚着梳篦,一边感叹:施将军真是会挑啊,挑来个这么美的新娘,还给新娘择了个这么好的院子。
打开妆台前的窗扇,外面就是一株玉兰。眼下正值开花季,开得满树玉白剔透,花香沁脾,就跟坐着的禄夫人一样婀娜动人。
武厉王萧铤行军打仗,身边皆是小兵服侍,忽然娶了侍姬,这侍姬竟也不带体己丫鬟来,孤零零的一个。
邓婆子是今早临时被找过来,给新夫人梳髻的,她随儿子加入武厉王军队前,有在坊巷里梳头营生。也梳过有钱大户人家的头,却还从没梳过如此风鬟雾鬓的乌发,更没见过如此冰肌玉骨的女子。与他们风光霁月的主上,当真是绝配诶!
也难怪主上这次没拂大伙儿的心意,成全了新婚花烛夜。
听说副尉锐凯锁了门和窗,今早让人过来开门送衣袍,只见红床垂着幔帐,看不清里面,而床边的地上,层层叠叠是主上和新娘的衣缕。
等到主上起床更衣后,啧,肃白的中衣上点点胭脂印。粗使的沈婆收拾床榻时,又看到被单上的一簇红梅花。新娘子还把手心都攥破了,娇羞如芍,可见昨夜熄灯后鸳鸯叠銮,很是一番恩爱过程。
婆子们看得欢喜不已,话传出去,都松了一口气。眼下阖府都传开了,主上对新娶的侍姬甚为合意。
此刻看镜中的裳禄,美人双颊绯粉,肤若凝雪,柔媚中带着几分疏离的清泠。邓婆子便当新娘子害羞,笑颜笑面地劝说道:
“男女新婚,刚开始生涩,再过些时日便能体会其中奥妙。我们主上年轻英俊,又能征善战,与禄夫人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双,施将军这却是成就了一番好姻缘喽。多少人先前给主上送姬妾,都被他退回,娶禄夫人是你的福气。等将来打下江山,你可跟着富贵荣华,光宗耀祖呢!”
裳禄对着镜子淡漠,昨夜那番莫名的发热,使得她今早看上去粉面桃腮,是容易让人误会。邓婆子一番话,听得她无言可述。
她原本倾心地等待介颐哥哥,倘若嫁入蓝家长房,以介颐哥哥的才学大略,将来或可官至相侯,那时她便能做个荣光显贵的文臣夫人。
然而此刻,却已是被诛凶讨逆的叛军侍姬。武厉王残忍弑杀,可朝廷根底浑厚,岂容轻易挑衅,他若身陨,留给她的不会是好名誉。
想到此,那抹怯惧与抵触又涌上心间。
裳禄一直都知道自己要什么,她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忍耐几年,然后嫁给蓝闵渊。
母亲在世时,她也是个养尊处优的娇贵千金,什么都不必费心谋划,总有人为自己安排好,过得无忧无虑的。可母亲离世不到两个月,父亲却迅速续弦了,先前与母亲的相敬如宾,转头在继室面前变得迁就忍让。
她才知道,那原是父亲藏在外头多年的外室,还有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妹妹。裳禄上下睨着继妹的穿衣打扮,竟然比自己这嫡长小姐毫不逊色。
郭氏挺着肚子刚入门时,张口闭口“狄姐姐长、狄姐姐短”,很是惋惜。眼看着裳禄因为娘亲早逝,被郭氏冠以“忧思难过”,而换上了素色的衣裙;再然后,裳禄在一场游船中不慎跌入水中,本就早产娇弱的体质,又以静养为由,院子也搬去了偏僻处。
郭氏再产下殷家的独苗公子,渐渐府上原有的佣人被换掉,新来的便都以为大小姐是个性情冷淡的,也都远远敬着了。
而从外室跟回来的继妹殷瑶琋,看裳禄的眼神,却仿佛裳禄抢了她的东西一般,骄纵且忌惮。总是制造一些突如其来的误会,让父亲以为裳禄欺负了她。郭氏再添补一句:“琋姐儿,你做妹妹的怎能不懂事?狄姐姐去的早,禄姐儿她心里难过,难免失手重了些,你也应当理解!”
……
裳禄那时才十一二岁,很快就领悟了母亲留下的话:她的婚事也拿捏在继室手里,枕头风随时吹着,难保变卦,若斗得狠了没好处。
她便静默不语。
但好在她还有蓝家的姻亲,蓝家大夫人和老夫人间或来信问候,她亦终究是嫡长小姐的身份,郭氏也不敢太过分。裳禄心下想,左不过忍几年,度过去便可开始过自己的生活。
以介颐哥哥的才学,再有裳禄将来嫁过去后,在他身边经营人际,早晚能够高升远举。到那时候的她,何觑郭氏的蝇营狗苟,根本不屑一顾。
怎料到,眼看婚事在望,却叛军压城。而自己,竟然不是父亲亲生……
裳禄盯着邓婆子绾好的发髻,强忍着眼中酸涩,只觉今后再无可依靠了。
她皱了皱眉头。
平日精致惯了,这种坊间的梳头方式,头上插几枝簪,脑后一垛珠髻,单调且平俗,不禁开始想念起翠兰的手艺。不知翠兰现下到哪儿了,应该自由了吧。
手心微微润凉,婆妇们以为她已与武厉王圆了房,却不知那血渍是用她抠破的手心擦的。
莫非夜半睡到何时,那个男人给她手心上了药?
今早起来已经止住血,摸上去有淡香且不痛。
裳禄忆起昨晚的反应,嗓子莫名地发热,渴望萧铤的体温与回应,可心里却在惊惧。还有她,管不住地把手探出,男人一双炯熠眼眸,冷冰冰盯着越过她双肩熄灯……忆起来,她立时又觉羞怯。
她堂堂刺史府长大的正经小姐,若是寻常时,怎会做出这种事。昨夜只喝了一杯甜茶水和半碗豆米粥,必是吃食中有问题。
而武厉王与她成亲,却原是被手下将士锁了门,先斩后奏的。想来他也不喜欢她,既然如此,她更应当为自己筹谋。
裳禄掩下心思,含唇问道:“迎我出城的是施将军吗,他是谁?”
真好听哟,这声音虽淡,却像露水沁入湖泊一样悦耳。
邓婆子听见开口,欢喜道:“就是,辅佐主上的施远超施将军。年岁相当,和主上算是过命之交了,此番当真成就一番良缘!”
裳禄点头,默默地记在心下。看了眼镜子,只觉还是单调,便自己拿起黛笔描了描眉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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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院的麒麟堂里,萧铤身着一袭墨色缎袍,袖口刺绣银色木槿花镶边,腰系玉带,内衬纤尘不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