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石音走下楼,对玉兰居的管事说:“备车,我要下山。要快。”
管事一愣,忙问:“老爷这是要去哪里?”再看天色已经晌午,“老爷,要不吃了午膳再去吧?”
“不了,拿些米粿在车上备着就行。”
章石音匆匆留下一句,径自回到房中。他从箱底拿出一套黑紫团蓝羽孔雀的大袖长衫。那是他去怀宁上任时,他的妻子钟淑娟用自己的嫁妆为他定的衣服,也是他最贵重的衣服。
他褪下居家深衣,换上黑紫长衫。
阳光透过窗格落进屋中,落下规则而精美的光斑,空中的浮游在光明中起起伏伏。
章石音转过身,打开墙边的檀木大柜,从最里面取出一个镶金的黑色木匣,小心打开包裹的红色丝绒,露出了那一方雕刻精美的石砚。石质晶莹细密温润如丝,纹如浪滚云涌。这方砚是他升州牧后,在徽州为官的同窗宋师兄托人送给他的洮砚,他一直舍不得用。
他细细抚过砚台上的纹路。没有一个文人能拒绝一方如此精美的砚台。他能想象砚石在砚池中研磨过墨汁的美妙手感,墨汁通过研磨后飘散的淳厚香味。
章石音仔细地用红绒将砚台重新包好,小心地放入木匣当中,再用一块锦缎包裹在外面。然后,抱着它,毅然走出了房间,走下楼,登上了马车。
章石音坐在车上,还是有些不放心,对着车边的管事,道:
“我不在的时候,好好照看晚兰,别让她做傻事。”
管事点头称“喏”。
章石音知道,管事一定没明白。但是,他已经没有时间了。他放下车帘,让车前行。
马车马不停蹄地跑了大半天,到达京城的时候已经入夜了。
长乐坊是京城有名的大坊,也是有名的富贵街巷,西望皇城巍峨,那吴山之上犹如云中楼阁的城隍阁金碧辉煌,堪称一景。运河清癯贯穿街坊,杨柳弯弯千灯碧云,两旁高墙朱门偶尔露出些许雕楼画栋,皆是官宦名门的府邸。
马车在一扇颇为富丽的府门前停下,府门上的牌匾写着“章府”。
现在章家的当家是越州学台章睿恩。学台属于地方官,本来是保不住这长乐坊的宅子的。但是章睿恩靠着岳父的势力,搞了个五品京城附近的越州学台。
章石音敲开了门,不一会门童叫来了一个老管家福伯。章家老仆人都知道章家早年离家的大少爷现在可是一个封疆大吏。老管家福伯见了来人是章石音,一面欢喜地高呼着一面打开了大门,欢天喜地地迎着章石音进了章府。
但,章家并没有人迎出来。大夫人陈氏让管家直接把人带到饭堂,因为他们正在用饭。
福伯很为难,毕竟章石音不管怎么说也是章家离家多年的大少爷,而且还是一州之牧,此番也算衣锦还乡,让人直接去饭堂会见不是待客之道。
章石音很清楚,这是大夫人陈氏故意给自己的下马威。“算了,福伯,你带我过去吧。”
福伯为难地看了看少爷,只得点点头,带着人去了饭堂。
陈氏并不是章石音的生母。章石音的生母出身贫寒,在章石音六七岁时生第二个女儿难产早亡了。陈氏进门后一直就视章石音为眼中钉肉中刺,处处针对。陈氏是太学院掌教的女儿,而他的父亲为了攀附陈家的权势,对陈氏的所作所为听之任之,以至章石音年幼时不仅吃不饱穿不暖,有时还不得不跟下人一起做活,受尽了屈辱。
后来,章石音娶了钟淑娟为妻,原以为也算是成家立业了,可以让父亲对自己刮目相看。没想到,父亲嫌贫爱富,仅仅因为钟家并非官宦人家,对钟淑娟处处刁难,还和陈氏一起把他的爱妻当奴婢使唤。
如果可以,章石音是这辈子都不愿再回到这个地方的。
章府不大。门面看着富贵,内里不过三进院落。现在看来似乎比他离开前还小了一些,应该他走后又卖了一些地产出去。
福伯带着章石音穿了一个走廊就到饭厅。
饭堂还是章石音记忆中的饭堂,只是窗门家具比记忆中的旧了些。
饭堂之中坐了一桌人,章睿恩、大夫人、二夫人、大夫人的一儿两女、其余都是章石音不认识的面孔,想来该是他的“兄弟姐妹”的妻子和丈夫什么的。一大家子全挤在一个桌,让整个饭堂显得无比拥挤。
大夫人陈氏冷嘲热讽地率先发难:“我道是谁呢。不是说再不跟我们来往了吗?现在居然还有脸回来。”
“哎呀,好了好了。平儿(章石音原名章世平)回来就好了嘛。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呢?”章睿恩好声好气地哄着大夫人,再看向章石音的眼里满是欢喜。“平儿,哎,爹现在腿脚不方便,这才让你到饭堂相见,你别怪大娘,也别怪爹啊。再说了,咱们也是一家人,没必要那么客套。平儿,你吃过了吗?阿福,赶紧给少爷腾个座啊。”
“凭什么要给他让座呀?”陈氏纹丝不动地坐在座上奚落道,“他不都入赘钟家了吗?有什么资格坐在这儿呀。哎,怕不是外面混不下去了,这才逃回来的吧。”
“话不能这么说,平儿好歹也是一州之牧,怀宁那地方苦是苦了点,也算是衣锦还乡了。”
章石音看在眼里,心中古井无波。他虽然离家多年,但他很清楚,陈氏固然刻薄蛮横,可若无父亲授意,她断然不敢做什么。父亲看起来欢喜,实则不过是跟陈氏一唱一和的一曲双簧,都是奚落自己的。
章石音本就无意纠缠,便单刀直入地说:“不劳烦家君和后娘了。我这次来是有事与家君相商。”
陈氏嘲讽道:“老爷,您这大儿子可真是好礼数。十几年不来往,一回来就求您办事呢。这就是求人办事的样子吗?我看,他啊,就是仗着老爷您对他宠爱有加,恃宠而骄呢!”
章石音大袖下手握得关节都白了。
“哎呀好了,平儿毕竟是我儿子,何须如此多礼。”章睿恩饶有兴趣地问:“平儿所求何事?这都是自己人,有什么你就在这里说吧。”
章石音微微环视,这满堂妇孺,也不看茶也不看座,显然是没把他当客,甚至没把他当人。章石音早就知道这家人的德行,并不意外,而且他本来也不是跟他们谈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