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明诚昨夜一晚没睡,和弟弟将父亲的过往细细捋了一遍,毫无头绪。
天不亮就去了早朝,下朝后直接来了安远侯府,神情憔悴,满是倦意。
面对卫清晏的问话,他抱了抱拳,“还得多谢姑娘出手相救,内子今日好了许多。
清晏是她唯一的弟弟,吴家这趟不去,她心里憋着气,对身子更无益,也该去的。”
“龚大夫不怕被连累?”卫清晏抬眸看他。
身处官场多年,龚明诚不会看不明白皇帝不愿深查,这般任由大姐去闹事,只怕会惹得皇帝不喜。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护国军守护大魏百姓,我龚家亦受他们庇护,便是没有姻亲这层关系,大嫂这趟也该去的,若那血书属实,吴玉初着实可恨。”
龚明楼代替哥哥发了声,“英雄可以战死沙场,但若是受小人所害,实在太冤。”
他在国子监任职,做的是教书育人的差事,身上自有一股文人的风骨。
卫清晏颔首,“龚先生所言甚是。”
她又看向龚明诚,“两位今日过来,可是想清楚了?”
“请姑娘援手,替我父亲化解怨念。”龚明诚起身深深一礼。
昨晚妻子难得睡了一个安稳觉,早上眼见的比往常好上许多,这也是她要去吴家,自己没阻拦的原因。
卫清晏眸色莫测地看向他,“那你可想好要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不平白替人解怨。”
“还请姑娘明言。”龚明诚倒不觉意外,便是先前请大觉寺的僧人上门,也不是毫无报酬。
只是,龚家祖上并非世族大家,他和父亲也非贪财之人,这些年积攒的家底不算丰厚,希望能付得起常姑娘的酬劳。
至于妻子的嫁妆,他没想过的。
卫清晏知晓他误会了,淡笑,“我要的并非黄白之物。”
不要钱?
兄弟俩的心都沉了沉。
不要钱,那只能是图谋比钱更重要的。
龚家虽非重臣,但一个在大理寺,一个在国子监,能做的事不少,就怕常姑娘让他们做的不是什么好事。
龚明楼原本就没完全相信鬼怨之事,听了这话更觉卫清晏目的不纯,故意弄出玄乎的东西欺骗大哥,语气沉肃道,“那你想要什么?”
卫清晏怎会看不出他的心思。
起身,站在他面前,抬手指尖点在他眉心。
龚长英爬树的那一幕便呈现在了龚明楼眼前……
从大哥口中听说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一回事,他惊骇着一双眸子看着卫清晏,“你做了什么?”
卫清晏漆黑双眸似古井般幽深,并无言语。
龚明楼又看向龚明诚,呢喃道,“大哥,父亲为何会那样?”
原因龚明诚昨晚便说了,便也没出声。
原以为龚明楼还要想许久才能想通,亦或者还有旁的疑惑,没想他直接弯腰一礼,哀声道,“请姑娘救我父亲。”
他不信鬼神,却见不得父亲受苦。
卫清晏一双黑眸依旧沉沉看他。
她确实需要龚家替她办一件事,能替她做这件事的便是龚明楼。
“不论姑娘想要我做什么,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我定当竭尽所能。”
他解释道,“自小父亲便教导我,君子立于世间,当坐得端,行得正,若因他解怨一事,需得我做奸犯科,他定也难安息。”
确实是个正派的。
“不必你做奸犯科,只需你给国子监的学子们,讲一讲护国军的事迹。”
卫清晏一字一顿道,“讲一讲两万护国军被困黄沙岭的境况。”
龚明楼眸中惊骇更甚,经历过黄沙岭一战的人,都已死了,而眼前的姑娘要他讲,只能是……
冰凉的手指再度点在龚明楼的眉心。
黄沙漫天。
饿得脸颊凹陷的副将,怜惜地抚着马儿,低声道,“老伙计,对不住啊。
狗日的北陵杂碎,天天煮肉诱惑兵崽子们,还时不时地攻上来挑唆,小崽子们多日未正经进食,没力气干架啊。
他们跟了我这么多年,我好歹得让他们吃顿饱的,再跟北陵杂碎拼命,只能对不住你了,下辈子,换我老常给你做马。”
话落,匕首利索地捅进了马脖子里,马儿倒地时,副将眼里有水珠滴落。
同样的情形在黄沙上不断上演,很快,马儿倒了一地。
将士们沉默着,或分肉,或生火。
脸上不见丝毫有肉吃的喜悦。
火光中,兵器相撞的声音响起,有小兵匆忙来报,北陵打上来了。
龚明楼看见手持银枪的护国将军带一队人迎敌,听得他吩咐副将,“余下人速速果腹,替换这一千人。”
他看见那一千人至死都没能被替下,尝一口那尚未煮熟的马肉。
他看见乌泱泱的北陵军冲了上来,他们打翻了火堆,生的,半熟的马肉被他们践踏在脚下。
他看见护国军与北陵军殊死搏斗,听见他们怒喊,“护我大魏,杀!杀!杀……”
明明个个瘦弱,拿上武器时,却有了气吞山河的气势。
他看见了断臂、残腿、被剖开空荡荡的肠胃、至死都怒视敌军的双眸。
他看见尸体堆积成山,一个笔挺的身姿手持银枪立于尸山上,他身体被无数把长矛刺穿,早已没了气息,却稳稳立于天地之间。
他认得那人,是大魏的护国将军,他长嫂的弟弟,卫清晏……
他无数次听过黄沙岭一战的惨况,可没有一次如亲眼所见来的震撼,他全身血液沸腾,眼眸赤红,泪流满面。
他双膝扑通一声跪下,“我讲,我讲,我必定将自己所见,细细的,一幕不差地讲给大魏的学子们听。
让他们知道护国军的英雄骨是何等的坚韧,让他们知道在背后使阴谋手段的小人是多么卑鄙可恨。”
卫清晏双手将人托起,朝他行了一个武将礼,“我先代两万护国军谢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