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岭的清晨总是弥漫着雾。在我失眠的无数个夜晚,总是默默望着红日从远处的山后升起。那时天色一片淡红,雾气像轻纱一样,翻腾着渐渐散去。接着就能看见大片芭蕉叶,还有许多玲珑剔透的水珠,从叶尖滴滴答答掉在地上。那声音真像安魂曲,终于我可以安心睡去。
黑夜过去,我的心魔已消。朦朦胧胧中有侍女的绵言细语,或是那个凶神恶煞的老头在窗外狠狠扫着落叶。我可以睡得更安稳了。其实我并不怕黑夜,也不想为自己的懦弱找借口。我只是害怕控制不了的事物,未知的人和事总让我禁不住遐想联翩,而依据自己的处境或是自己的本性,那些臆想总是带来最坏的结果。
母亲对我严厉却体贴。比如她知道我失眠的习惯,清晨时分总会静静在坐在一旁,低头做着每日的针线活。一个时辰后,就有双坚定的手推我起床。我熟睡的时间也只要一个时辰。
每日母亲都要去马厩,她去马厩时总是把头发挽成一个总髻,用布包得严严实实。然后套一件白色长褂,再用草皮把鞋裹起来,用绳子也捆得严严实实。
母亲走后,留下我对窗临字。每天上午我也有繁重的作业,就是把母亲留在案上的书背熟背滥,将她圈起来的文章临摹几遍。有时我两眼茫茫,不知道这种意气用事的努力是否值得。但是为了母亲,她说什么我都会照做。
中午母亲就回来了,我也把功课做好。这时会来两个侍女,一个打扫屋子,一个替我们做饭。我们毕竟是皇族身份,只要把奴隶的活干完,就可以享受贵族待遇了。当时南岭的国君曾命母亲做惠公主的音律老师,母亲的琴艺早已扬名内外,南岭人喜好音乐,所以国君也对母亲分外礼遇。可是母亲在朝殿上把头一扭,她不答应。南岭的君主笑了一笑:“那么还有两份差使。洗衣和喂马,常夫人挑一个吧。你们在南岭的漫漫岁月,总不能白吃白住。”
于是母亲去伺候马了,她情愿伺候马,也不愿伺候人。不过马在南岭的地位仅次于人。我长大后常想,这是一个多么贪图享乐的民族,只要在峻岭中找到一块绿茵地,他们就围起来赛马射箭。白天马啸嗷嗷,晚上乐吟细细。而中丘就这样被他们打败了,也许元相带着十几个智囊在夜灯下苦思飞山越野的连环计时,他们已一路凯歌攻破城门。
父皇那年惊慌失措的表情我记忆犹新。
“你们——”他一手持剑,一手指着那些闯入者。两个武将把他拖到一边,用刀架住他脖子,对面的角落里,畏缩着母亲和我。我们看着流烟滚滚,碎石一地。国库被撬开了,华光流彩一泄而出。那些盔甲兵蠢蠢欲动,就是棋盘上东张西望,不安分的卒。父皇知道祠堂被烧后晕在了地上,这时庄太师踱步进来了,他扶起倒在地上的父皇,对着乱窜的盔甲兵说:“你们谁都别动。”结果真的谁都不动了,有人朝祠堂泼了几桶水灭火,后来父亲就醒了。
母亲和我依旧畏缩于角落,睁大眼睛看了这一幕,母亲的指甲掐进我的胳膊,我们一起感到了痛。
庄太师是南岭的国师。他在中丘出生,父亲是陶器商人,母亲是南岭的皇戚。他在少年时代迁徙南岭,在母舅家中长大。他聪敏好学,过目不忘,又常在春秋二季的狩猎赛中争强好胜,那时的老君主说:“真是匹犟马。”后来命他管理南岭散兵。他身上有南岭人的骁勇善战,也遗留了中丘的自律严谨,二合为一,在应付中丘的屡次战役中得心应手。老君主仙逝那年,就把幼主托付给他。
此时庄太师再次回到中丘,却打开了天子大门。他对中丘臣民十分客气,似乎念着故情,一把将父皇扶回了龙椅。
“老亲家,别伤心,你祖宗的东西都还在。”中丘与南岭几年交好几年交恶,中间还有几次姻亲往来。所以太师一开口就叫亲家。
父皇抱着几尊凄惨惨的牌位并不领情。太师说什么他就是木然呆坐,不言不语。我那时才十岁,本来兵临城下千钧一发,可突然来了一位白发老翁,慈眉善目地将枪剑挡去,我又惊又喜,几乎把敌人当作恩人来感激。
南岭军队在皇城驻军百天后撤离,这一百天让父皇老了十年。我那时懵懵懂懂,依旧在皇宫中玩耍嬉戏。直到走的那天,那位白发老翁将我抱起,我这才看清,那对藏在白眉与细纹间的眼睛有多么犀利。
“太子殿下,随老夫去南岭玩几天好嘛?”
我回头看着父皇,父皇却转开了目光。母亲却走过来,冷静地说:“带我一起走。”父皇似乎摇摇欲坠,挪开嘴唇想说什么,可终究没有出声。太师哈哈一笑:“那请夫人也一起上路吧。”
就这样母亲和我来到了南岭,春去秋来,已经整整八年过去。
伺候我们的侍女永远是她们两个。下颌很宽,身材微肿的叫秋实,另一个眼下有颗痣,走路很妖娆,名字叫春叶。她们都不和我说话,似幽灵般飘来荡去。我初到的几月受惊过度,晚上总是尿床。第二日春叶掀开被子,就捏着鼻子叫:“啊呀——”几次后,她就特别怨恨我,偶尔瞟我一眼,连带那颗痣都会扭动着表示它也恨我。
相比之下秋实为人敦厚多了。我从炼房出来后,浑身脱水,脚尖打颤。母亲作势教训了我几句,转身时却偷偷拭泪。那日晚上秋实做了鲫鱼汤,拍着我的背,一勺勺喂进去。第二天吃小羊腿喝羊奶,第三天吃稠稠的糯米糕,吃得我以为又回到了中丘,我还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子。可等我身体好了后向她道谢,她又板起脸,突着下颌吓唬人,仿佛前几天的事不是她做的一样。
我们在南岭的生活如隐士般销声匿迹,因为已没人需要我们。南岭拿到了他们要的东西,五座城池和背后连绵的煤矿,他们还强势驻军位于交界线的邺城,将中丘百姓渐渐迁走。而父皇呢,我们被软禁的第二年,他就去世了。我的叔父登基,当然是经过南岭朝廷点头的。无人来请旨将我索回,当然南岭也无人送我回去。到此,我真成了遗世孤鸟,生死无人问津了。
这段灰暗的成长期让我变得沉默寡言。母亲总是让我读很多书,读得我头痛欲裂。只有午后的两个时辰是舒畅的,我可以同游栗骑马游猎,可以摆脱四周如鬼魅般的监视。我发觉自己并无舞刀弄剑的天赋,站在身型练达的南岭男子中间好像一个乔装改扮的女人。好在我的射术不错,又喜欢骑马,这几年总算把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