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摇曳在柳条下的黑锦囊是我的。这下我没有犹豫,在马停稳的瞬间就瞄准射出。看来十有八九就到手了,可是未到半程,我的箭被打掉了。
我瞪大眼,卞怀东不仅打掉了我的箭,还精准无误地将那段细软缠绵的柳枝也打落下来。他轻轻拍了马腿,伴着有节奏的马蹄声,把那只黑锦囊取回来。
周围的人群一片叫好,热浪翻滚着少年的热情,他明亮的眼睛正期待被人赞美。
“怀东哥哥,”我在马上拍手,“好厉害啊。快教教我。”
而我的赞美根本微不足道,右无浪的声音盖过了我。我转向人群,右无浪简直在手舞足蹈,他似乎和操场的许多人都熟识了,起劲地夸着他们家的东少爷。
那时我蓦然想起那位在阴影下禁锢的少年,不过只是片刻的踯躅,潋滟的阳光下容不下阴影,我和怀东很高兴地回到人群。
那些香囊里没有什么新奇的东西,我射到的是一枚图章,我拧着眉,心想送给叔父算了。而怀东射到好几个香囊,他在树荫下面拆开,有小豪笔,有绢帕,居然还有一包花籽。汉章院真是节约开支。
我沉下脸,刚才的欢乐劲没了大半,为了张罗这次端阳节,我可是没少送钱。只有朱翼会捧着花籽说:“回去种在花圃里,好期待哦。”
怀东也很期待,他继续拆开那只黑色锦囊,里面是一条纤巧的绯色宫绦。宫绦本身没什么特别,只是它的末端系着羽毛,一根同样绯色的羽毛。
“那是孔雀毛麽?”井生拿起来研究了半天,“是孔雀翅膀上的毛,只有翅膀上的毛才这么健硕。”
怀东表示他没见过孔雀,不过宫绦上还串了珠子,明显给女儿家用的。
“那送给我吧,怀东哥哥。”我顺手拿过来,心里在思忖一些事。不过我没忘记朱翼,她难得那么安静,她拿了花籽和绢帕,可这件明显更衬她心意的宫绦,她却没有抢。
宣和六年,我和朱翼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有些是你非走不可的路,有些是你要放弃的东西。我把那枚耀眼的羽毛从宫绦上拆了下来,我想把它锁进柜子里,可朱翼又把它拿出来,她把它系在腰带上。
“小月,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睨一眼她罗裙上的羽毛,还有晨光下她几乎透明的脸庞。
“我觉得好看嘛。”她在我面前转了一圈,簌簌翩翩。
我低头看账册,灰毛伯伯在这里做了多少年管事,他和南宫冒是同一辈的人吧,算起来比我长了两辈。
“小月,我可是很喜欢怀东哥哥的,我也喜欢姑奶奶。你不希望他们受到伤害吧?”
她坐到我身旁,摇着腿,又扳手指。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要是惹了不该惹的人,”我尽量用平静的语气提醒她,“你能承受后果麽?”
茶炉在我俩之间嗞嗞作响,隔着水雾,她生气说道:“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你要是继续装傻,我也没办法。”我也生气了,啪啪翻着账册。
“哼,我才不傻…”她夺过我手里的东西,“我早看出来了,你想让我进宫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让我进宫去当尊菩萨,好保佑你们所有人的荣华富贵。”
我也站起来,同她大眼瞪小眼。
“就算是这样,那有什么错。”
她一脸委屈。
“你管不着我。小冰是自私鬼。”
我自私?我刚要发作,毛大灰在门外待见。
屋内情势堪忧,朱翼泪眼汪汪的,而我冷若冰霜。
“大小姐,你怎么哭了?”老灰毛一直偏心自家的小姐,对我这位不速之客心怀芥蒂。
我理好情绪,不管朱翼了。我朝他恭敬地微笑,又找了把大椅子。
“灰毛伯伯,我想问问宣和年间货品进出登记的事。”册子里都用红线圈注,我努力让他看清楚些,“你瞧这里,宣和三年五月,小麦玉米各五十斗出,蛇胆十只入,孔雀一双入,西州鼓城。这样一句话就完了,可是入库的蛇胆去哪了,孔雀也没有踪影。这几个月来,我发觉许多这样的条目,看来以后造册的规矩要改一改了。”
老灰毛耷拉着眼皮,只望了一下我翻给他的页面。
“三小姐,蛇胆自然是吃掉了,至于孔雀,那些年艰难,养不起这样金贵玩意儿,应该是卖掉了。所有钱财货物,登记造册的规矩,都是老爷那辈儿留下的。老夫只是按照家翁的指示办事。”
听说这位灰毛伯伯自幼跟随南宫冒,他自然不把我放在眼里。
“那么孔雀卖给谁了?卖了多少钱?那些钱去哪了?”我指着页面,“要是伯伯当时将明细入簿,那么我们小辈看起来也明白。”
对面的老人家却抿着胡须。
“看来三小姐想改规矩。”
他面朝朱翼问道:“大小姐的意思呢?大小姐想把祖父立下的规矩改掉麽?”
朱翼有点为难;而我收起账册,把茶杯里的水洒了。
“按照家翁的意思,如今是两位小姐一起管家。怎么前前后后,我只听到三小姐的声音。”
看来恭敬的微笑挡不住他的不满,也挡不住我的锐利。他也许不知道,任何人想兴风作浪,挑拨我和朱翼的感情,都会被我立刻扑杀掉。在小仓山就是如此。
我换了一副笑脸:“还是说说孔雀去哪了?”
老灰毛回答:“我记得了。宣和五年,送给小衡王爷家了。当时,我写信告诉了青川姑娘。那原是一对玩意,不值什么钱。”
朱翼想息事宁人,可是她刚才与我吵了一架,现在也不愿和我讲话,只对老头儿说:“那就好了嘛。她想知道什么,册子上没有的,你尽数告诉她就是了。”
送给别人了,还不值什么钱。朱翼,你不能只看见表面的一派升平。
“灰毛伯伯,五十斗麦子加上五十斗玉米,在宣和三年可以换多少白银?”我问他,其实我并不想在朱翼面前为难他,“宣和三年,战祸连绵,口粮极为珍贵,以巴陵地界为例,二两足银才换一斗米。你在那年,拿着救命的口粮,去换了十个胆,还有一对玩意儿?老人家,你在诓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