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口乌黑一片,而海面依然平静。码头上只悬挂一盏微弱的油灯,夜晚时分起了一层薄雾,以至于连船身都看不清楚。我望一眼空荡荡的码头,只有这班夜船是载我们去京都的。
朱翼在船舱里朝我挥手,催促我赶紧登船。而此刻,夜班的船员陆续路过我身旁,他们收锚扬帆,预备启航了。他们倒是步伐整齐,我心里想。甲板上湿漉漉的,把我的鞋都浸透了,在闷热的夜晚,我浑身上下都是汗水。
灰色的巨帆如庞大的网展开后,我们的船慢慢驶出了港口。朱翼坐在我身旁,细数着带给阿志的花籽。船舱里有点热,另外两个男人待不住,都走出去了。
薄雾依然包裹着船身,而船缓缓行驶,就像行驶在云河里。周围漆黑一片,就像去往地府的云河。
我被自己的想法惊醒了。
“小月,平时码头总停泊很多小船,怎么今天一艘也看不到?”我几乎在自言自语。
真是奇怪,我走出船舱,去甲板上找叔父。而叔父面朝船体,正注视着高耸的巨帆。
“小冰,这艘船同官船有些不同。它还有一层暗舱。你瞧,船体整个高大不少,可是我们待的船舱,却比以往的官船小一些。”
那时,翻滚的乌云仿佛裂开一样,眼前划过一道微光。
“叔父,这是一个圈套。”我几乎可以肯定,从我们收到阿志病危的消息开始,或者更早,这就是一个圈套。
他用温热的大掌握住我的手,而我正攥紧拳头。又来了,就像孤零零面对暴雨的那个晚上,我惊慌而愤怒。
这时天空劈过一道闪电,借着转瞬即逝的明亮,我看清这艘船根本不是官船,它不是运送商旅的船。它行驶得非常快,没有朝对面港口开去,而是朝向更深更广的海面。
叔父把我的手捏得生疼。“小冰,我会用他要的东西,来保住你们的命。”
“不要交给他,千万不要。”既然要在无人的海域做交换,那么今晚,势必九死一生。
这时甲板发出刺耳的咯吱声,我在夜色里分辨,原来是井生。他踉踉跄跄地,朝我们走过来。
“三小姐…”他笑嘻嘻看着我,“我去讨了杯酒喝,还不错。”
叔父一把提起他的后颈,强迫他把酒吐出来。我突然想到朱翼,拔腿朝船舱奔去。
“你怎么了?”朱翼借着舱内明亮的烛光,正在看一本野史蜀地志。
我拉起朱翼就往外走,我知道大型楼船的两侧,都会备有求生小艇。
“我们要离开这里。小月,找找有没有浮囊,把它们缠在腰上。”
也许朱翼被我的脸色吓到了,她一动不动停在原处,目光瞅着我的背后。
回过头,只见叔父扶住井生走过来,井生不像喝醉了,他吐得也不是酒。
“多拿点水来,让他把东西吐出来。”叔父命令我们。
“阿爹…”朱翼的手里还捧着花籽,她挑选了很久,一定要送给阿志姑姑。
我抓起水囊,叔父掰开井生的嘴,水沿着井生的半张脸,流到他脖子凸起的青筋上。
“阿爹,”朱翼叫起来,“他的眼睛怎么红了?”
而我连续拍打井生的脸,我的手又湿又冷,又止不住颤抖。
这时,整个船体突然放慢节奏,而所有人朝前方扑去,趁着这一记作用力,井生突然恢复了意识,张嘴喷出一口鲜血。
“啊…”他喊了一声,然后转着头,不知要找什么。
船停了,四面大海茫茫。甲板上又响起脚步声,步伐紧凑而整齐,每一蹋步都震动着船身。
叔父拔出手中的佩剑。
这艘船上,除了夜班的船员,还会有谁?不,连船员都是圈套。那些整齐的脚步声,他们是一伙的。
这两个月中发生的琐事在我心中流走,的确都是些琐事,写在信上告诉了我们。那些信,随着甲板上的脚步临近,渐渐浮在水面上。
舱门打开了,我一点儿也不惊讶。
叔父对峙着成安侯,而我瞅着王珒。
“小叔叔,你也来了。”
井生挣扎着坐起来,他是要找他的佩刀。
王珒没有看我,只对他说:“小护卫,劝你省省力气,越使力,你死得越快。”
叔父用剑指向他,示意他离我们远点。
王珒后退了一步,接着拍拍手,船舱四周立刻涌现出虎视眈眈的背影。
“侯爷,开条件吧。”叔父告诉成安侯。
这时船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而原先静止的海面突然刮起大风,整艘船不停摇晃。
成安侯的模样改变不少。两年前,他在烈日炎炎之下为长丰所用,而如今,他却要在阴霾纵横的黑夜中杀人嗜血麽。
“少全,陛下要一样东西,他说你知道是什么。这里还有一道圣谕,等东西封箱后,我就会让你知道。”
叔父转过冰冷的眼眸,而成安侯的剑立刻架在他的脖子上。
“侯爷,先读圣谕。”
对方摇摇头。
“这由不得我做主。”
叔父就说:“那你什么也拿不到。”
对方依然摇摇头。
我不明白他灰色的脸庞做出了什么暗示,可是王珒突然像豹一样冲过来,扣住我的脖子,把我扔到船舱的角落。
朱翼惊恐尖叫:“你要干嘛?”
而叔父同时朝她大喊,小月,退到后面去。
我与他们对视,须臾之间,成安侯又问了一句。
“东西在哪里?”
只过了片刻,只是霎那的停顿,叔父未及反应,王珒就将匕首捅进了我的腹部。
我还未能感受到切实的疼痛,诧异注视着王珒的眼睛。
这时天空响彻一记闷雷,在井生剧烈的咳嗽和朱翼的呼救中,我才真正看到腹部的血涌出来。
叔父沉声说道:“王善香,看来圣谕的意思是不要我们活着。那你凭什么来要东西?”
可是对方根本不为所动,只是冷漠地摇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