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我对嫁人没什么期待。虽然母亲嫁过两次人,可她对丈夫从没满意过。我无权对亲生父亲有什么评论,他去世得太早,我早没了印象。可是对于乔叔叔,每当母亲用炮仗脾气同他吵架时,我都不遗余力去煽风点火。
当时我还是个小女孩,当然不喜欢这个额头凸出,下颌宽大,手臂过膝的怪叔叔。可母亲吃过一次亏,知道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对婚姻幸福没什么助益,所以这回特地找了一个志趣相投的。可是没过多久,相投的志趣抵不过现实的龃龉,乔叔叔喜欢喝羊奶嚼大蒜,母亲完全受不了那个气味,最后还是闹得分居独处。那时我最高兴了,因为这样就可以独占母亲。她是西北侯的长女,在黄沙飞舞的朔方,颈上系着红纱巾,英姿勃勃地唱九州颂。那才是她最开心的日子。
十三岁那年,我被南宫世家当时的族长南宫冒接回雍州,培养了半年礼仪后,就去京都陪伴嘉宁皇后。皇后是与母亲完全相反的女子,温文尔雅,美丽而忧郁。她与主君相处得彬彬有礼,从来没有吵过一次架。庆禧老主把内宫全交给皇后打理,逢人便夸赞皇后的贤惠;而皇后从不自行决定任何事,连窗纱换什么颜色,都要请示陛下的意见。他们肩并肩站在琼华宫,被金色帷幔和黑色柱梁缠绕着。我私心觉得,皇后并不比母亲幸福多少。
所以我不从着急去嫁人。为皇后守丧后,我曾回到西北住过一阵子。那时爷姥是我最亲的人,他按照老人家为子孙筹谋前程的想法,也为我找了一门亲事。于是我人生中最羞愤的时刻出现了。在宫中依仗皇后的这些年,我把自己的身段抬得老高,而爷姥竟要把我嫁给来路不明的私生子。我又羞愤又失望。那个乔铮是倡家人生的,早年养在河西驿站里,后来被他父亲捡回来。他五官分布得挺匀称,和乔三虎一点都不像,我老怀疑他们是不是父子。
最让我伤心的,是姥爷的态度,他分明为了补偿虎叔叔,才生出这个主意。母亲固然有错,可他不该拿我去做补偿。一气之下,我离开朔方好多年,一直和南宫本家的亲戚生活在一起。
那是双十年华又心高气傲的我,如今的我不会再如此冲动。再次回到朔方已是宣和五年,我受伤后跛了脚。爷姥嘻嘻哈哈像个小孩,他忘了英年早逝的儿子,也忘了离家不归的女儿,更别提我了。是虎叔叔一直陪伴他,维护西北大营的军威,又照顾老家不成器的小花痴。我又心酸又内疚,发觉乔铮也没那么讨厌了。
人与人相处真的讲究投缘。我在小仓生活得很好,可总觉得和世叔他们隔了一层,反倒是后来收养的小冰和他们更亲近。回到西北后,住进母亲旧时的闺房,吹着旧时的风,我决定不走了,此生要在这里好好生活。在爷姥短暂清醒的时刻,我和乔铮办了成亲典仪。我又把教训屈巾花的责任担过来,以长姐的身份拿藤条抽他,抽给大营里所有注目着继承人的武官看。这两件事,让虎叔叔既高兴又松了口气。
大营中的确有某种微妙的氛围,因为虎叔叔掌管着军印,真正的继承人却不成气候,巾花和乔铮每次碰面都要打架,而爷姥越来越糊涂。我在宫中浸润几年,明白自己的身份有助于平衡这波乱流,所以才心甘情愿做乔夫人。既然对夫妻恩爱本来没多大指望,能够帮助爷姥维护他一生的心血与荣誉,就成了我最大的心愿。
我和乔铮的新屋安置在竹节镇一间小院里,我俩没在那里住过。因为我们挺怕单独待在一块。城里的主屋很热闹,有老有少,男人女人说话都很大声,所以我们喜欢主屋。那年快入冬的时候,小冰可以行动自如了。我俩终于回到城里,因为临近年节,再不回去就太奇怪了。
第二天一早,有陌生人来叩门。
“南宫姑娘,”那人穿一身内官服制,赫赫然站在门口,袖口上绣着金丝云线,我知道他品阶不低,“姑娘让我好找。这几个月来,姑娘去哪里了?”
我告诉他,我出门去了。
对方恭敬托出一封信:“恐怕姑娘还不知道,雍州那边出了大事。老爷和小姐都遭了海难,这让陛下很是伤怀。”
我想我的表情有点呆滞,只是接过信。
“姑娘没听到任何音讯吗?”他扫了一眼我的表情。
我突然明白,他是来试探的。陡然一阵恐惧,幸好没把小冰带回来。
我并不善于掩饰情绪,以前族长让我进宫陪伴皇后的时候,就说我性情纯直,这算是赞美吧。
他还是问我,姑娘没听说什么吗?
“哪来的姑娘?”这时乔铮大力把门推开,披着晨衣,一脸不高兴,“你是谁?哪里来的?”
那个内官有些发怔,没料到多出一个男人。
我理清思绪,假意激动地问:“所以,沉船是真事?我们在路上看到公文,才连日赶回来的。”
乔铮指了指我,“她是我夫人,我俩新婚不久,正在外头游玩呢。这下好了,她娘家遭了难,可是啥兴致都没了。”
内官了解到情况,就说:“原来是这样。姑娘新婚大吉,只是如今恭喜你,也不大妥当。主上的信已经带到,那么不打扰了。”
他掉头要走,我拦住他:“内使再多说些我家的事吧,我不信世叔就这样走了,爷姥又在京都,连商量的人都没有。我也不知应该先去京都找爷姥,还是去雍州打听消息。”
“叫老乔去打听吧,你去能有什么用?”乔铮似模似样打岔,“我们不如去京都过年,看看爷姥,这样还热闹些。我早说过了,坐船不安全。”
他说完之后,又和内官闲聊两句,问他这几日住在哪里,又指明附近的饭菜馆子给他,这才把人送走了。
合上门之后,扒着门缝看人走远了,他捂着胸口,露出谨小慎微的本性。
“吓死我了,”他悄悄细声,双手合十,“治病救人是大善,佛祖保佑我。”
我依然感激乔铮在那个危难的冬天出手相助。长丰的来信除了哀悼外,还问了许多琐事,诸如朔方郡的冬粮够不够,世家的孩子们读什么书,师兄有没有遗物可以寄回去供他保存。另外,他还特别注明,伏波将军身体安康,让我们开春之前不必入京探望。我很快回信:世叔的遗物都在雍州,宗室的几个小子养在军营,至于冬粮早就储满仓库了。封完信后交给内官带回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