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桃又差人送信。那天我刚从南山回来,冻得鼻子都塞住了,可宫里的嬷嬷非要请人当晚入宫。
“公主许久未见姑娘,也许想说体己话呢。”
绿桃曾对我说过,她想出宫去找怀东哥哥,还叫我想办法帮她。我闷闷收拾几件衣服,又要听她胡搅蛮缠了。
“上回送来的牛乳还有吗?公主提过一句,她想吃呢。”
我将少许桂花汁兑进牛乳,又封好大碗装入盒子,不情不愿进宫了。
余晖落在台阶的积雪上,绿桃裹着月白小袄,头发挽在脑后,眼神分外沉静。她在出神吧,见我走近,才朝落日睨一眼。暖阁内很冷,她雪白的脸颊和冰冷的鼻尖,使我感到更冷了。
我找人把熏笼挪近点,又生火烧水,拉起她的手搓两下。其实我俩很少说所谓的体己话,更多时候,是我像奶妈似地照顾她。
“喜儿,你很久没来看我。是嫌我烦吗?”
我知道她活在深宫有多寂寞,而失去父亲又有多恐惧,我并没有烦她。只是我也没有能力帮她。
“你说新君会杀了我吗?他会把阿爹的孩子都杀掉吗?”
当然不会。我用力搓她的手背,试图让她暖和点。天色很快暗下来,炉火前我俩靠得很近。
“我没有办法。只能烦你了。”
绿桃的表情很奇怪,等我靠近她,才发觉她克制着自己不哆嗦。她把头埋到我胸前,仿佛要吸走我身上热气似的。水烧开了,热腾腾的蒸汽散开,装牛乳的大碗浸在热水里,桂花香淡淡浮起。她是伤心坏了,才会胡思乱想。这几天我会陪着她,心中忖度,眼睛盯着雪白牛乳,突然记起往事,绿桃从不吃这些,她吃了就拉肚子。
“喜儿,”她又拍拍我的肩,“戴上风帽,跟我来。”
我揪住她的胳膊,她却示意我不要出声。我俩像猫儿一样,沿灰暗的墙角溜出宫门。宫里的小路与暗道我们都熟悉,她紧紧握住我的手腕,而我有不好的预感,小跑时差点被石头绊倒。
推开沉重的木门,脚边似乎踩到什么,我以为是堆起来的煤饼,突然这团黑色四散,原来是成群的老鼠,我差点叫出声。绿桃连忙捂住我的嘴,转头朝紧闭的宫殿望去。
那是玉溪夫人的寝殿,她是长丰留在内宫的妃嫔。朝代更迭,有谁会记得这些女人。我迟疑着,这会儿绿桃反而躲到我身后了,她依赖地挽住我的胳膊,暗示里面有个难题无法解决。
玉溪夫人躺着床上,奄奄一息,水缸里的鱼都死了,屋内的一切毫无生气。我走近点,才看清她身旁有一个婴儿,用大红袄子包裹得严实。略微抬起烛光,孩子发觉了,便朝我笑起来。
“绿桃…”我把女孩扯到一旁,为什么这里会有一个孩子。
女孩居然露出得意神情:“漂亮吗?还是我帮忙接生的。”
我不理她,赶忙推醒玉溪夫人。轻轻唤两声,她不是睡着了,而是陷入昏迷。
“喜儿,你能把孩子带出宫去吗?”绿桃看着我,乌溜溜的眼珠又开始依赖瞅着我。
我坐下来,心口突突跳着。心中掠过无数念头,最清晰的,却是那年见到长丰的情景,长殿铺满碎光,他摸一摸我的刘海。他是个多么英俊的男子,他的孩子自然也漂亮。
玉溪夫人似乎醒了,她说不了话,被褥外的手臂略微抬了抬。我没有走过去,我才十六岁,有些事我应对不了。
“夫人为何要独自生下孩子?”宫门深锁,草木俱枯,不知为何,我竟然哭了。
绿桃扑到我怀里。
“没有人知道,”她紧紧拽住我的胳膊,“你放心吧。她…她从未走出过宫门。如今她不行了…”
绿桃说:“几天前她还能说话。她想找个可靠的人,把孩子送走。送到普通人家去,平安长大就好。”
接住玉溪夫人抬起的手,她似乎辨认出我是谁,也露着婴儿般的笑容。
我告诉她,爷爷还未回家,我得找人商量。还有,新君是个宽厚的人,也许你不必要费这些周折。
她只瞅着我笑,仿佛我的话很遥远又很幼稚。
“绿桃,你也同意这么做?”我想问问她。
女孩的眼睛闪烁着光,昏暗的黑夜,纯真又轻蔑。
“我当然不愿意。不过,你们大人的世界,我是不懂的。”
我埋下头。如何安置这个孩子才好。如果我带他回丞相府,家里人口多,把他塞到下人的屋里,只说添一个孩子,谁也不会在意。如果这么做,事先要与母亲和爷爷商量妥当;或者直接送去北方牧场,哪里有几户可靠的老人家,等孩子长大,正好接过牧场作生计。
我跪在玉溪夫人的床前,用十六岁少女所有的智慧,细细述说自己的打算。绿桃也挪到身旁,支着脑袋出谋划策。可无论我们说什么,虚弱的夫人都微微摇头。
“为什么呢?”绿桃困惑不解,“怀东哥哥最可靠,他一定会帮我的。”
我明白了,轻轻问:“夫人不希望任何人知道孩子的身份,对吗?”
捏住的手腕微微用力,我知道猜对了。玉溪夫人开始很用力喘气。
“夫人希望我把孩子交给陌生人。永远保守这个秘密。”
她吁出口气,朝我点头。我又埋下头,把脸贴在她冰凉的掌心。她身体的温度在消失。
“今晚就走…”她扯开嘴角,用最后的力气吐出几个字。
可我还不知道往哪里走。床上的女人太衰弱,她不能再说话。桌上还剩下半碗牛乳,绿桃用炉火加热,端起汤勺,女人没法进食,身旁的婴儿闻见奶香,开始不安分蹬腿。绿桃就小心喂两口,对婴儿笑起来,眉眼弯弯。她抬起头,发觉玉溪夫人在落泪。
今晚就走。食盒拿走两格抽屉,正好能放下孩子。用暖垫将孩子裹好,我披上斗篷,晚间内宫空落,悄无声息离开很方便。绿桃会给我手牌,我进出公主正殿是很寻常的事,宫门口不会有人在意。
回头再望一眼孩子的母亲,她哀戚的视线留恋于食盒上。如果那时我懂得为人母的心情,我会让她再看一眼孩子。可那刻我太紧张了,只管嘱咐绿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