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黑夜,漆黑的子夜,所以我的眼睛习惯于暗色。
永昌地处澜山河以南,黑夜漫长,这样我能过得轻松些;因为艳阳高照的白日,每个人必须伪善地笑。
漫长的经文被夜风吹来。予我良善,育我苍生…反反复复被吟诵。过了酉时,大宗师才会收起经书拂尘。小祭台的仪式隆重又漫长,斋戒沐浴,清水净面,焚香后有一刻钟的祈愿,那时四周极安静。而我不喜欢那样的安静。
屋里也有一盆凉水,我把双手浸入,手背上渐渐浮起紫色的血泡。我有些发愣。血泡越变越大,接着盆内的水也沸腾起来。按下内心惶恐,听见有人敲门,连忙翻过掌心,那些血泡就消失了。
来的是闵家侍女。鹊姐说:“礼服送来了,世子试一试吧。”
她展开礼服,红通通得像血。没一会儿,无风也回来了,扣下帽檐等在门口。我知道他有要紧的事要说。
领口太紧,而腰上又太松。鹊姐一勒滚边,差点勒住我的脖子。
她抱歉笑笑:“领口今晚就能改好;只是腰上的要拆开,得送出去给裁缝做。”
我就说,不要改了,束上绅条都一样。
“世子瘦了。不像我们小姐,正在长身体,一天天往上窜。”
我转过身,她把礼服卸下。我就随口问问,宗师的礼服准备好了吗?
“还没有呢,他忙得很。”鹊姐收好礼服,她早瞥见有黑影等候,准备走了,“族长的胸痛又犯了,这几天宗师都在与他拂尘。过几天就要行大礼,族长不想耽误吉日。”
拂尘的意思是将清水洒在人的脑门上,婆娑教的仪式,如此可以拂去尘世污垢,永保长春。我心里笑起来。
“你想长生不老吗,鹊儿?”
女子转过身:“吾生吾死,勿喜勿忧,经文里不是这样说的?”
油灯的火芯微颤几下,无风想关上门。永昌城依山傍水,建了许多玲珑的竹屋。气候湿暖,即使冬日也不用关门户。我命他去后院的凉亭,拿起竹竿逗水池里的鱼儿。
他朝鱼儿阴恻望去:“我没在那堆人中找到三小姐。都是群男人,里头没有女人。”
这么说,她没来。她是留在京都了。
“那我北上去找。雍州解封了,她八成在那里。”
“算了,”我摇头,“如今咱们有麻烦。你别老惦记她。”
“少爷,我觉得这小妞命太硬。她是你的克星。”
那年我冲动跑去巴陵,心里也这么想。南宫少全瞧不上我,却从乌潭的宗亲里收养一个女孩,把她和朱翼并排放在一起,取代了我的地位。他不要我做继承人。于是我去巴陵一探究竟。结果是个逞强好胜的丫头,长了一对讨人厌的眼珠子,卖弄她的机灵劲。眼珠子转过两圈,她瞬间明白我的敌意。
那天我俩面对面坐在马车里。我正思索世叔为何选择她,后来马车颠簸,她正好扑倒地上,我就好心去扶。她的头发挽在颈后,又浓又密,身上有种熟悉的味道。我嗅了嗅,是南宫云罗的味道。我顿时想掐死她。
“公子,你害了她最亲的人。”左无风提醒我,“她只要有口气,一定剁碎你和我。”
南宫少全是个没用的伪君子,他早该死了。我是成全他。小冰,你不懂爱而不得的痛苦。与其让他对着画像朝思暮想,不如送他去见她。我曾经努力过,孩童时就努力讨他喜欢,长大后,体会他的心情,更努力向他靠拢。可他真是个伪君子。
“公子,如今该如何做?那丫头没死,永昌却来了一伙男人。”他冷冷瞪着一条鲜艳的鱼儿,鱼儿在水里摆尾撒欢,“早知道,当时再补一刀。如今她懂得扭屁股讨男人欢心了,我们只会有数不尽的麻烦。”
小冰,你准备活着,在凡尘俗世捉虱子吗?那也好,我也要娶乌洛兰的公主。看看我们谁先毁灭。那个伪君子把你养成这样,你去京都做皇后,就是去坐牢。
“见到我们中丘的新皇陛下了吗?”
长丰算是铁麒麟家难得的明君,却给人弄死了。如今换成一头从南岭逃回来的小狼。
左无风就说:“远远瞧见。似模似样的,要问责乌族族长,找闵沧波的尸体呢。”
池塘里的鱼儿以为抓住浮草,拼命缠绕它撒欢呢。
“很好,”我笑笑,“既然他没死在南岭,就让他死在永昌。”
第二日,明亮的阳光下,我慢悠悠检查婚礼用的彩绸。这些缎面上色太朴素,我喜欢浓烈的颜色。
“是鹊姐挑的。”一旁的小丫头说。
正要说话,闵潮汐从远处急匆匆赶来。自从他大哥的脑袋掉了,他一直诚惶诚恐,寝食难安。
“这如何是好?京都来的人,他们一定要拿凶手。世子,我是被逼的。到时候你要护住我。”
他瞅我一眼,又说:“中丘新君不同意,他不同意你做永昌城主。”
他自然不会同意,他还想要忠于铁麒麟的澜山闵氏。既然这样,哥哥死了,就让弟弟继任。
于是眼前的潮汐弟弟连忙摆手:“我…我不行。”
我微笑说:“做城主有什么难的?放只猴子坐着抓耳挠腮,也能做好城主。”
下午有几艘渔船要下水。检查完喜宴要用的器皿,我要过去带渔民试航。闵二弟也跟我去,如今城里到处是京都来的铁骑,他生怕有人将他掳走。
“那些人真烦。他们什么时候才走?乌洛兰氏是靠澜山河养大的,与他们不同源不同族。永昌城谁做主,不用他们管。”
我闭目养神。新君单立来了好些日子,他也能明白这个道理。今天的阳光真好,澜山河泛出金光。水对于乌洛兰氏代表生命的延续,而渔船则是他们赖以维生的家。
河堤旁已聚集许多人,不过船坞四周百尺地都被栅栏围住,众人只好爬到望天树上看热闹。临河的望江亭内有几个男人,都是武人打扮,他们也站着张望渔船。亭子里坐着只有老族长。
闵家二弟已附在耳旁说:“那个方脸面蓄络腮胡的,就是他们的新君。”
我望一眼栅栏外的民众,招招手,叫唤渔民家的两个男孩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