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禧十三年。邺城有处通商关卡,一支南岭的盐商队伍被关卡扣住几天,南岭人心性剽悍,和守卫打斗起来,活着的人被吊在城门口暴晒。事情传到建都,惹恼了南岭藩国。他们三千人组成马队,一路沿官道冲向京都,喊着要主上释放他们的族人。马队闯过铜雀台的那天,躺在京都的君臣们才警觉。那年,我是个圆圆胖胖的男孩,对宫外的事一无所知。每天爬到树枝上,数一数鸟窝里的幼崽,捏一把谷屑喂它们。我常干这些无聊事,宫里大伙都忙碌,没有人管我。后来,內监将我从树丫上抱下来,老丞相帮我洗干净脸蛋,戴上东珠冠,在祭祀的大殿内,朝祖先磕了三记头。他说,南岭蛮族来犯,殿下要勇敢些。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我认真点点头。大殿内还有两位哥哥的灵位,他们一个死在去西州的路上,一个得天花死在宫里。我也朝他们磕过头,丞相奉上金珠朝服,我就成了储君。
今天晚宴,內监也捧着金珠朝服。看镜中的自己,儿时模糊的记忆浮现。记不清具体的人和事了,可中秋月圆日,是铁麒麟最热闹的年节。母亲量一量我的肩膀,说上衣有些紧,拆了肩头的线。
“别急,很快就好。”她笑道,“从前也是这样,每逢年节,皇后带着宫人们,一起给你们几个小的做新衣裳。”
踱步至琼华宫,撞上走出来的尤七。小冰在内宫巡视一整天,他要等到傍晚才能看脉。
他见我衣着整肃,笑了一下,躬身回禀:“陛下放心,无事。”
绕过粉刷如新的大红柱,她也坐在镜前理妆。她怎么没穿万家庄送来的礼服呢。这件流金暗纹的凤尾裙是旧的。
“这是从雍州带来的。”她站起身,流光烁烁,“大家都知道我要嫁给你,今天要穿母家的东西。”
拉近她,她腰上还系了只香囊,是万家针送给她的,上面有只金雀,仰首摆尾,虽然缎面有些磨损,鸟儿依然栩栩如生。那老头说得没错,这些远古陈旧的东西,与她很相衬。
“小冰,我也有东西送给你。”拿出一支发簪,烛光熠熠,长束凝辉。就是她杀掉平康王的那支钗。
插入她的流云髻,又将那些繁复的珠花摘了。她抬起眼睛,有些迷茫。趁机吻她一下,觉得唇上的胭脂太浓了。
“上面的血都擦干净,”我微笑,“你戴着,就不会害怕。”
她摸了摸自己的唇,我握住她的手,恰好铜镜里是我俩的侧影。她认真看一眼,随后说:“陛下,我不害怕。刀光血影,你都要挺直腰杆。”
宴席设在镜花水月,就是湖面中垒石造的一间会客厅。四面环水,月影与桂花香,真的宛如镜花水月。父皇喜爱享乐,这时他活着时常来的地方。大厅内已坐满人。我和母亲步入,所有人都站起来。元绉领众人行礼,对主座和长空三拜,淳化润物,人月两圆。接着我问候在座几位老臣,亲自搀扶他们起身。依照礼制,內监开始诵读封赏,受赏的人一一出座谢恩。我记清他们的身份,再寒暄几句。如此一来一往,等封赏单读完,晚霞已褪去。明月高挂夜空,箫声缓缓而入,内官便开始布菜。左右两翼有伸出湖面的退间,挂上纱帘,正好供女眷陪坐。略微侧脸,瞥见小冰端坐在内,一本正经和女眷攀谈,偶尔崔流秀会上前请示,隔着帘子,她都会问几句,认真的表情怪可爱的。
母亲见我笑吟吟,便说:“晚宴办得很有章法。几乎和从前一样。”
她提示我一下。是的,要对元老师亲切一些。他年纪大了,又服侍铁麒麟王朝大半辈子。握着白玉盏,走去他面前敬酒。他忙捂住杯口,连说不可。
“以君拜臣,于理不合。陛下不要胡闹。”
他可又逮着机会教训我。随即转身命内官往杯中倒满,朝我一拜,自己喝了。周围坐的也忙起身,拉开足够的恭敬距离,将杯中酒一气饮干。这下好了,因为我走近两步,周遭人反而拘束。于是只好返回原座。
丞相身旁坐的是保定侯。保定侯一直留守铜雀台,难得会入宫。我心里盘算,这次他回来是为何。
他望了我半晌,然后慢慢说:“老相爷太拘谨,折了陛下好意。陛下知道英王吗?年轻时,他总和我们一同喝酒一同蹴鞠。”
半点也不知道。金士荣立刻笑道:“难得一个圆月日,侯爷别说这些。”
保定侯转过脖子,不屑瞪他一眼,然后说:“听闻平康王的棺柩,在去茅山的路上翻了。前桥阁有人下命,就地掩埋。”
我缓缓垂下头,金士荣一时也不说话。于是保定侯又瞪着太常寺卿,说:“你们将皇家血脉,埋在荒郊野岭,让先主如何瞑目。”
原来是为堂兄叫屈的。太常寺卿自然出座认错。当时天气太热,只好将王爷暂时落葬。紫木还在路上,等新的棺柩造好,自然令王爷移驾茅山。
依然握着白玉盏。他凭什么葬在茅山。给他在荒山留个坟头,我已然仁至义尽。
元绉挥手,叫太常寺卿回座。他知道我心里的想法,不过他也喜欢英王。就如他同我坦白过那样,保护单容,因为他是英王血脉。我让英王的血脉孤零零飘荡于孤山,他们这帮老臣,均是敢怒不敢言。
于是抬起头,不紧不慢告诉他们,这事前桥阁办得很好。既然遗体已落葬,没必要再惊扰。对于王爷的所作所为,英王叔不会反对我的决定。
元绉立刻站起,安抚上下众人:“这是自然,臣等均无异议。陛下莫要生气。今晚是中秋佳节,众人感怀往日,所以才来求情。逝者已去,希望陛下网开一面。”
我还未说话,保定侯冯坤接着说:“还有,陛下年轻,不能被奸佞小人蒙蔽。有些人只会溜须拍马,不配入前桥阁。”
对面的金士荣听见,眼角瞬间皱起,像只生气的耗子。
“侯爷,您可真是不依不饶。”
母亲坐在身旁,目睹一切,便对老丞相说:“今日过节,不说朝事。陛下年轻是真,所以才要各位扶持。”
那些前朝老臣对母亲格外敬重,听见她如此说,都不再言语。安福郡主的小儿子最能暖场,带来府上的舞姬跳上两曲,很快席面的空气融融如意。
几杯暖酒下肚,元绉又带保定侯向我敬酒。其实近看保定侯,倒不是飞扬跋扈的人。眼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