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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华雨露(五)(1 / 3)

宣和六年的夏天,雍州的夜晚很热。我和小月都习惯晚睡,穿着寝衣,并排躺于竹席,轻而凉的丝帛挠着皮肤,朦胧纱帐扑面吹来,常常神思散漫,吐露心底的事。

小月有颗晶莹的心,能包容世间尘埃,唯独排斥自己的亲姑母。当时我嗯了一声,没打算延展这份情绪。后来她继续说,她讨厌姑母,因为她的存在,让她没有母亲,也让她的父亲终年忧郁。

叔父曾娶过田庄的一位农家女,生下小月后,没过几年,那女子又有身孕。当时雍州的亲眷高兴极了,期待着本家诞下一位嫡系继承人。没想到,正好碰到嘉宁皇后病重,叔父留在内城照顾妹妹。而留在雍州的妻子同时动了胎气,提早临盆,挣扎了两天,结果母子俱亡。等叔父赶回家,只剩小月哭得直喘气,到处找爹爹。

小月说,那时她还小,只当母亲体弱,或者运气不济,没躲过鬼门关。后来渐渐长大,发觉父亲时常呆呆愣愣,描绘姑母的模样,发觉他的思念,他看画像的神情。而他从来没有画过母亲。宛如黑夜的惊雷劈入脑中,让她既惊讶又恐惧。他非但没画过自己的妻子,也没对其他女子动过情。她都发现了,那她无辜的母亲,日夜陪伴丈夫,她会懵懂无知么。

这件事成了他们父女的隔膜。小月怀着怨恨和嫉妒,甚至轻蔑的心情,去对待嘉宁皇后。她不理解这种感情,也害怕别人发现。那年小仓山隐秘的小坞内,年少的我凝望姑母的春闺图,这让她很窘迫也很紧张。绵长素纸,有位含情脉脉的女子浮现,华光暧昧,泼墨温柔。作画人的笔尖都是情愫。心中突然闪过一片金色湖面,潋滟又柔美,扯出一波波涟漪。我没啃声,因为那是叔父画的,同时也明白小月的心情。后来她与我就心照不宣,觉得我同她一样,都努力鄙弃和掩埋这类污秽的感情。

夜色笼罩,与她并排躺着,敞开衣襟,袖子撩去肩膀,小腿肚□□着。即使这样,我也未能真正坦诚心事。小月是对的,我的理智让我顺从她的意志。翻过身,摸摸自己的唇,凝视着黑夜。既然深情得不到结果,就不要点燃它。

那时的我眺望未来,一心要做雍州的当家人。我不想嫁给任何人,留在这里,像祠堂门口的老树,扎根厚土,风雨无惧。叔父曾用探究的目光注视我,他说,小冰好像不属意于怀东,你望他的目光没有柔情。我嘻嘻笑着,我当他是哥哥呢。然后他咳一声,树叶飒飒作响。是啊,比较起来,怀东更像哥哥。

又翻过身,大红衾被裹着身体,浑身黏乎乎的。睁开眼,红绫帐子迎面扑来,很喜庆的纱幔,金线织出龙凤呈祥的图案。我记起来自己生病了,喝完药一直捂汗。伸出手,碰到茶碗,有人坐着打盹,被声响弄醒了。接着她们撩开帐子,天色已经大亮。

换好衣裙,随即坐到窗下抄经。自从上回得罪他们母子,单立命令我每天抄道经交给母亲,直到母亲气消才罢。他当时的表情很冷肃,仿佛要与我拉开距离。我没再争辩,挑了清晨清净的时候,和绿桃一起练写字。绿桃写得很认真,她为了给怀东写信,才愿意学写字。而我捏着笔,左思右想,偶尔会出神,不似绿桃,心爱一人,必要笔锋凌厉划出去。

抄完后,正好萍萍来了,身着青葱色的袄裙,同窗外的季节很合宜。知道我病了,携一壶暖融融的姜汤来看望。她不大来琼华宫,宽大的宫殿衬得女孩很娇小。喜儿连忙让座,又亲自沏茶,她才轻轻挨凳子边沿坐下。

我将抄好的经书折好,托她带去霞光殿,今天不能去请安,让母亲别怪我。

萍萍浅浅笑:“太后不看道经,也没怪罪娘娘。早上听见娘娘病了,遣我过来看看。”

女孩很温和,宛如点缀绿枝的羞涩小花,白白嫩嫩,人见人爱。她是来劝和的,劝我别和她的单哥哥赌气。我沉默不语,纵然煦日暖风,内心却存积着愠怒。心里不停转念头,要是她也嫁给单立,我怎么能忍受。心底灰暗的角落,封起的皮又剥落。喝口姜汤,掩饰嘴唇吐出的冰冷寒气。哎,我不能杀掉她,这样单立会跟我决裂的。

后来萍萍说出这样一番话:“若是为我,使你们伤了和气,可太不值得,小冰姐姐。自从他跟你出走邺城,我就知道,他不再属于我了。后来见识到偌大的内宫,自然更明白这个道理。落英缤纷迷离眼,莫谈少时真心泪。有一次听戏文,伶人唱出这句,我突然哭了很久。单哥哥就说,你哭什么呢,我不会抛下你的。的确,他不会抛下我,可我也明白,他不会属于我一个人。”

她说的属于是什么意思。单立不属于她,那他属于我么。揉一揉额头,我的头很痛。身上一阵寒凉,褪去的热度又起来。宫人慌了,去请尤七进宫来看诊。

喜儿见四下无人,劝慰道:“其实郭姑娘温厚谦和,很适合在宫中相伴。更何况,陛下待娘娘情真意切,宫人们都看得清楚明白。娘娘还有什么不满意呢?”

我没有不满,或许如今的日子太安逸,老是深思迷乱。尤七来看我了,忍不住问他,自己怎么还没身孕。

“三小姐需要多休息。”他并不搭脉,依然对我老生常谈,“等过几年,身子养得如从前那样健壮,再考虑这些事吧。”

他说过,沉船落下的伤,我没有休养好,必须调养几年,等到不晕倒不痉挛抽搐,才能生孩子。那时他瞅着单立问,是三小姐的命要紧呢,还是为陛下生娃娃要紧?那时单立背过身,地上的阴影拉得老长,我知道他很失望。

“还要等多久呢?”满眼忧愁,三年五载,未来不定,“我觉得自己都好了,很久没晕倒过,今年春天,身上的红疹也没起过。你叫我别激动,我连大声笑都不敢。”

尤七哈哈笑:“那很好。小冰,你在这里有了新的生活,就不要纠缠于过去的事。”

这场病如春雨般,淅淅沥沥,缠绵悱恻。安神汤每日都喝,喝了以后更加困顿,除去夜间,午后也要睡上一个时辰。单立与我和好了,他本来没把争吵放在心上,外朝的事又占去大部分精力。我很疲倦,因为是萍萍去劝和的,所以我俩再见时,都无滋无味。春分过后,乌洛兰氏派使臣入内,我早已收到信,这次跟来的有雍州的故人。

崔流秀见我面容憔悴,就提出让喜儿去打发他们。

“那野小子不规矩得很,娘娘没必要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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