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马上了一片坡地。从马上望去,只见田连着田,村连着村,道路相通,鸡犬相闻,远处草坡接到天际,羊群在山坡上倘佯,果园里红的黄的果子匝树垂枝,果实累累,田里的稻穗已作金黄——这是即将丰收的田野,是安宁又祥和的田园风光。
望着这片景,谁能想到:这里曾是千年边塞,四起皆胡羌?是“有草木兮春不荣,人似兽兮食臭腥”、“衣冠与华异,人俗少义理”的边荒?是“北风厉兮肃泠泠,胡笳动兮边马鸣”、“边城烽火侵胡月”、“黄沙百战穿金甲”的兵戈征战之地?
就在一百五十年之前,这里还是大唐帝国臣民心中“诸胡杂乱”的西陲之所!
而今伫马于此,瞭望这片河渠田园,谁能想得到呢?
萧琰心中油然溢出骄傲的情愫。
这就是河西啊!
萧勰的声音在风中沉厚不散,“我们萧氏的血和汗都洒在这里。一百六十年,河西英道碑堂,有我萧氏子弟接近三千录于其上,有为河西战死的,也有为河西呕心沥血而累死的:这里就有,累死在这条渠上……”
萧勰想起了他们这一系的先祖萧嵲,规划徕渠修建路线的方舆大家,修建徕渠时四十二岁,十年辛苦,白发苍颜,渠成之日,含笑而逝。他的骨灰,就沉淀在这条大渠里。
萧勰的声音不由含了感情,“河西道十四州,每一州,每一座城,每一条河渠,每一片沃野,都凝聚了我们萧氏的心血。”
“是。”萧琰心含崇敬的道。
这里是大唐的河西,也是萧氏的河西。
建造一个城市容易,移风易俗却不易;耕出一片沃野不易,兴沐教化却更难。
萧氏,不仅造出了河西江南,更重要的是,让这里成为了“华夏”。
萧勰策马前行,“上古之时,战败部族迁徙,西为西胡,北为东胡,南为蛮獠,东为夷俚,遂有胡夷蛮獠。若论祖溯源,与我们汉人一样,俱是炎黄蚩尤三族而出。但我们汉人懂耕种,掌知识,创礼仪,建道德,立伦理,有纲常,遂成衣冠文明,斯为华夏。而迁徙之部以抢掠杀戮为道,以弱肉强食为理,不知仁义礼节,与野兽无异,遂为胡夷蛮獠。
“但人生下来,就要吃饭穿衣,胡汉无有两样。所以仓禀足而知礼节,人吃不饱的时候,多数会跟野兽一样。居贫饿还能守志节者,非民,乃士也;但士少,民多。胡夷无礼仪道德,又何来志节之士?他们饥了饿了,就要侵掠抢杀,因为他们没有能力让自己‘仓禀足’,只能抢别人的。中原要彻底解决胡患,将他们驱逐是没用的,赶跑了还会卷土重来,不是今年就是后年,不是这个十年就是下十年,没个绝止的时候,所以河西千年皆为塞上,烽火不熄,盖因胡族无法自饱,不往东抢,南抢,便要西掠,总之要去抢要去占才有活路。”
萧琰随马在后,这些道理她听四哥讲过,但从没有像今天,骑马行走在这田园沃野中,感受这么直观深刻。她认真的听着。
“人有了吃的有了穿的,谁还愿意喊打喊杀呢?你看咱们汉人百姓,只要有一分地,都兴不起造反的心思。陈胜吴广为什么反秦,那是因为逼得没活路了。汉末为什么黄巾造反?也是逼得没活路了。胡人也一样,给他们活路,他们也会像汉人一样勤恳。我们河西千万人口,其中胡裔就占了五六成,没有他们,也没有今日河西。将杂居在这片土地上的胡夷都杀光了,谁来建造河西呢?何况也杀不光。高武帝的确睿智,不是杀伐驱逐,而是胡夷归夏。先把他们狠狠的揍趴了,再给他们土地,教他们农桑,然后行教化,让他们沐礼义廉耻,遵循了咱们的衣冠,就是华夏了。”
萧琰点头,这段史书四哥细细讲过。大唐国史馆有《华夏族裔考》,就是高宗时期编纂的,这位大唐陛下征战一生,打下了四方胡族,却是诸胡后裔最敬仰的圣人,提起她必称“圣高武”,因为这位陛下提出了“胡夷归夏”——“迁徙诸胡皆华夏族裔,当沐化回归华夏”;当然恨她的胡人也多,因为这个国策必将使很多胡族汉化,甚至失去自己的族号,尤其是只有语言没有文字的胡族。据说高宗武皇帝在位期间遭遇的刺杀最多,就是因为那些害怕本部族会因此消亡的胡族高手想杀她,当然谁都没有成功。
四哥说:“大唐已经没有氐人、羌人、匈奴人了,因为他们的后裔已经完全汉化。曾经的鲜卑大部族拓跋氏、独孤氏、慕容氏、长孙氏、尉迟氏、贺赖氏、步六孤氏都已经是我们汉姓家族了,独孤氏、慕容氏更是进入大唐甲姓世家之列——不是因为他们忠于大唐,世卿世禄,而是因为他们崇礼好学,习俗相化,复华夏衣冠为道,所以大唐承认他们,为衣冠士族。”
萧勰带着萧琰驰马出了徕渠,往西南去,在飘着稻香和果香的风中吟出了一句诗:
“贺川平原稻果熟,河西江南今始名。”
萧琰读过这首诗,是曾任贺州刺史的韦詹所写。
叔祖的声音传入她耳中:“韦公的原句是‘塞上江南今始名’,后来改了两字,十七可知为何?”
萧琰清悦的声音在风中笑道:“因为河西已非‘塞’,这里,是中原了:水木万家朱户,仁礼千书文苑。”
萧勰大笑,马鞭一挥,“走。”
疾驰往南。
南去三十里,进入霍兰山的西南支脉,这座屹立在河西草原上的的雄伟山脉,宛若群马奔腾,奔出一个反“之”字形:北接敕勒川,山脉横如“一”字,自东去西二百里;然后从上而下,捺笔下落“乀”,去九百里;又在南端折西,横撇一笔去,延一百二十里,这一横撇山脉被称为“萧山”。
因为萧氏的经道堂就在这座支脉山上,久而久之,便被河西士民称为“萧山”了。
萧山下有河水,有灌渠,有田园,有果林,靠近山的田园果木都是萧氏所有,耕种其中的有佃户雇农,也有萧氏子弟。
萧琰骑马经过时,目光望去,便见:有提着渔篓,唱着“萧山洲景如屏画,鱼羹稻饭常餐也”的襦裙老妪;有骑在牛背上放羊,手里拿着卷书的儒衫文生;有撩着袍襟,蹲在稻田边写写画画的中年大叔;有高挽袖子,在龙骨水车拿尺比比量量,又提笔写划的青年;还有挽着裤腿,在田里轮流换着铁犁、铧的粗布麻衣却戴幞头的老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