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铭字注明:计然学辩室。
这是专供计然学讨论交流的地方。
计然学不是大唐新兴学派,而是先秦诸子百家之一,专攻货殖之务,上升到国家经济,春秋时的陶朱公范蠡、齐相管仲,战国时的魏相白圭、秦相蔡泽,都是有名的计然家。但至西汉时,因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被斥为“谈利不义”的计然学便陷入了低谷,乱世期间因恢复经济曾有冒头,但始终为士族轻鄙,到了大唐有所改善,但也是托于“范、管、白”的先贤之策下,没有谁敢说自己是计然学派。直到大唐高宗时代,因为这位陛下频繁的战争需要强大的财政支持,那些有计然之才的官员们被纷纷发掘重用,计然学才开始重新显于世前。而至昭宗时,这位皇帝陛下就是有名的计然大家,被载入史册的“昭宣变法”就是许多计然家的心血,在这位陛下的大力扶持下,计然学派迎来了春天萌生之后的火热夏天,俨然与儒、道、墨、兵、法、易这几家显学一样,成为年轻人青睐的第七显学了。因为科举增设了计然科,而户部、太府寺,和地方的转运司、户曹等官员,都必须通晓计然学才能入职,而户部太府寺的长贰官和诸道转运使,十之七八都是计然科进士出身。
魏重润就是长治朝有名的计然大家,并且身兼帝国计然学会的社长,也是昭宗创办的《计然学刊》的第七任总编,还身兼国子学太学的《计然学》经学博士之职,他主讲的计然大课,每次都是水泄不通,窗牖下屋廊上都站满了人。但许多遗憾魏相授课太少的学子们不知道,这位政务繁忙的宰相每月都会抽一个时辰到“洞香春”坐一坐。
洞香春这个名取自计然学鼻祖之一、魏相白圭建立的安邑洞香春之名,那里曾经一度是战国士人荟萃辩学论政的中心。而辩书楼的这间洞香春只是计然学新进者交流的地方,“门内人”不来这里,嫌这里交流的问题太肤浅,多是聚在计然学会。但魏重润喜欢来这里,因为这里没有门槛,谁都可以进,这里的年轻人好为人师,即使商人、作坊主拿着借阅的书籍请教,也有年轻士子耐心讲解……是的,这里有襕衫士子,也有穿着丝绸长袍的商人和作坊主,还有穿着短衫的匠户和农户,魏重润就曾经为一位拥有三十亩田地的农户解决过如何分种作物才能获得最大收益的问题……魏重润喜欢的,就是在知识面前没有阶层,人人都可以学,而不是被出身或财富垄断的高贵。
不过魏重润今天来这里,不是为了提携新进、交流知识,而是为了“偶遇”一个人。
这个人,没有任何官身,却是一位“大人物”。
他与魏重润有着相同的癖好,喜欢到这种学问粗浅的辩学室里转一转,而且各个辩学室他都会去转一转,尤其喜欢接触那些一脸忐忑的匠户农户,主动上前为他们解答问题。魏重润在洞香春与他偶遇时,两人都心照不宣的没作称呼,只是沉默的交流,而此后都有了默契,凡是魏重润固定来的这个时辰,那个人都会来到这里,两个人在纸上讨论学问,交流看法。
今日魏重润照例是穿了件普通的丝绸襕衫,戴着垂脚幞头,右肩上挎着普通的青布书囊,内装纸笔,看起来就是进入图书楼读书的普通文士打扮,除了气度不类普通人——但进入图书楼的阅读者中,不乏达官贵人、学问大家和风流才子,个个都有通身气度,魏重润在其中并不突兀,再者来这里的人都是为了读书求知识,要么是观赏名家书画,没有谁多去关注别人;即使有认识魏重润的,也知道这位宰相来这里是读书的,不会不识相的趋上前去行礼。
他进入辩学室的时候,那位已经到了。
辩学室的陈设都是一样的,最前面是一张半人高的讲台,下面是成弧形排列的杉木桌和四腿方凳,既有可以容十人围坐讨论的长桌,也有供四人交流的方桌和两人交流的小桌——那人就坐在靠东墙的一张小桌旁,一眼注目的就是他的头发:剃得很短,是那种被上流人蔑称的“平头”,不能束髻,当然更不能戴士人象征的冠。他上身依然是一件对襟竖排布扣的粗布短衫,腰扎布带,下身是灯笼裤打绑腿,似乎要经常要走长路的样子,脚上是一双千层底圆口黑面布鞋,走路轻便,耐磨。看起来就是关陇一带出来的农户,因为缺水,乡里人头发都剪得短,男人剃平头的很多:省得洗头发费水,而不洗就要长虱子,痒得难耐,干农活都要受影响。
——但农户没有他的从容,坐在这种书香浸染的地方,就像在自家院里一样。
他粗眉长方脸,容貌有些普通,面色黧黑,搁在桌上的手也很粗糙,仿佛经常干粗活的样子,但给人很有力量的感觉。身材不是很高,也不魁梧,但坐在那里给人一种沉默的山岳的感觉。
这就是墨平,墨家兼爱社的社长,一位沉默又坚定的墨者。
墨平并不姓墨,他原姓程,他的儿女也姓程,但每一任兼爱社的社长无论原来姓什么,担任社长后都会改姓墨,以示继承墨家“兼相爱,交相利”的宗旨、不忘墨者之志。从兼爱社立社迄今八百年,每任社长都有特色,但“朴实,沉厚”似乎是他们共同的特质。而这一任的社长还多了个显著的特点——寡言,这一点尤其表现在对待上位者的时候。
他看见魏重润过来只是点了点头,粗糙的大手就将一张写满计然学问题的土纸推过去。
这是最便宜的纸,一文钱一刀,物价上涨也没影响它,几十年不变,魏重润穷的时候都是用这种纸,做了宰相也没嫌弃,他书囊中装的就是土纸,伸手取出一叠裁好的方笺,自笔盒拿出削尖的石墨芯硬笔,在一张空白纸上解答起来。
片刻,将纸推过去。
墨平看了一会,提起石墨硬笔在空白纸上写了几句,又推过去。
……
两人这般沉默往来。
辩学室里虽然在交流,但声音都不大,如果不是全室讨论同一个话题,各张桌子讨论的声音都会有意的压低,而更多的是通过纸上笔墨的往来——计然学最让初学者头疼的,其实是那些各种计算投入产出的函数公式,因为入门书籍会将计然学的道理讲得很浅显,还有实例讲解帮助人理解,但是函数公式即使有推导过程,没有扎实算学基础的人也是两眼抓瞎。
但这两位没有讨论计然学函数,如果有人看见他们纸上交流的问题,即使是计然学会的资深会员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