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红绫很想对她说,陈霜凌还没有二八年华,已经长得很高了,又怕她哭起来骗得自己把剩下一半摊子的书都买回去,于是闭上嘴,抗着一袋子话本踱步回去。
陈霜凌翘着腿,单手支颐,另一只手翻了翻这群封皮花花绿绿的玩意儿,一时无语。她的指甲依旧是红色的,只是没有罂粟那样鲜见的艳丽。
她懒懒掀起眼皮,盯着红绫看,倏然,顽劣地笑了笑,缓缓吐出几个字:“这些书,赏你了。这两日就看完,我的命令。”随后撑桌而起,拍拍衣袖,转身就走。
然后红绫真的就看了。现在每天早上一睁眼,都感觉有妖精在房梁上一边爬动一边不停地说:“丫头,你在走水?”
以往在主子那边做事,犯错都要挨板子,这会儿在陈霜凌这头做事,还不如挨板子。
“段绪年。”
叶岑潇的声音把红绫从荒谬的回忆里拉回来。
陈霜凌歪了歪脑袋,想起段绪年的父亲好像前不久连升任大理寺卿一职了。
几十年不涨,一涨就登天。
段绪年撇撇嘴,又碍于身份,不情不愿地福了福身:“见过叶二姑娘。”
陈霜凌翻了个身趴在榻上,支起纤细却有力的胳膊,将脑袋搭在手关节处,笑吟吟的:“段绪年,我为你没了半条命,你就这么跟我说话。”
段绪年目光落在她包扎的左臂上,又看了看她的脸:“那你想怎么办?”
“那就……”陈霜凌手指弹了一下床沿,直言不讳:“替我看看沈家现在什么样了。”
段绪年抬了抬手,陈霜凌下意识一缩,后来发现段绪年只是把自己的海棠发簪拔下来。
“好。”段绪年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又把簪子放在食盒旁边,向前推了推,忽然有些忸怩起来,低头说:“你说过要带我择一支新发簪的。”
“啊?”叶岑潇忽然感觉这氛围不大对劲,见段绪年不再多言,转身出门落了锁,才问:“你们那几天做什么了?”
陈霜凌玩味的笑意顷刻间被阴翳所替代,慢条斯理地直起腰,吹了吹指尖。
她下榻踱步到桌案边,指尖轻轻一挑,那木盒盖“哗”一声滑开,露出精致的糕点,点心上还印着“琅品轩”的红章。
她捻起一枚掰开,确认无毒后,淡声道:“我去找一趟白愈。”
马车碾过街道落花,街灯影影绰绰,晕染出淡淡的光,陈霜凌进了家茶楼,包好两袋碧螺春。
大门还未落锁,陈霜凌赏了看门小哥一袋银子,兀自进里头去了。
先生那间屋子灯烛点点。
陈霜凌缓步凑上前去,规矩地扣了扣门扉,两长一短,才启门探头:“先生。”
后者从书册中抬头,带着一些茫茫然的、沁着水雾的湿意。
“回来了?”嗓音喑哑,在夜晚的缱绻里显得有些暧昧。
“嗯,回来了。”陈霜凌晃了晃手中的食盒,把手挂了两只香囊,里头裹着刚带回来的茶叶。
“梅花糕,特意留的。”陈霜凌伸手把食盒搁在一旁小桌上,身影笼罩着“噼啪”轻响的烛火,阴影在白愈的脸上。
她又翘起嘴角,笑得狡黠调皮,撒娇道:“不过因为阿霜贪嘴,来的路上自个儿尝了一个。”
陈霜凌笑意温存地望白愈,对方点点头以示回应,场面和谐得恰到好处。
但她却又不着边际开口:“我知道你喜欢。”
白愈睫羽轻轻一颤:
“……多谢。”
面上还是那幅云淡风轻的样子,但总觉着那包藏疏离的从容中裂开了一脉缝隙,淅沥斑驳的光影渗透出来。
不亮。
破碎得像是随时会湮灭在黑暗里。
二人都以为彼此会坦白些什么,但又都在沉默。
一个是习惯性的少言寡语,另一个是等待对方率先露出破绽的按兵不动。
最后陈霜凌耐不过,在书桌旁坐下了,照着算学书的题“啪嗒啪嗒”拨起算盘。
挨着先生。
白愈见此,伸手够了一沓宣纸,供她演算。
许是这烛光太朦胧,许是这夜色太寂静,陈霜凌轻轻侧头,目光若有若无触及着对方的颜。
那边似乎注意到这流连的注视,温声道:“算不出吗?”
她低低应了句:“嗯。”
于是先生浸了墨,笔锋在砚台上掭过,防止过会儿洇开,替她注了要领。
陈霜凌侧头看看,这方砚台比她上次砸人的那个贵多了。
其实先生到底爱不爱吃梅花糕,某人压根不晓得,不过抱着那丝丝缕缕的线索,还是赌了一把。
好在无论赌输赌赢,得到与失去的终不过一个白愈,对当时的陈霜凌来说,这样的损失实在不值一提。
算学题太过无趣,还没做几道,陈霜凌便百无聊赖嚯嚯起了笔。
她原本认个先生也不是真要遵循那什么伦理纲常,只是讨他欢心罢了,谁知白愈还真上纲上线,摞了一叠国文算学天文,现在她每天都要接受知识的荼毒。
原本她也读过书的。幼时,父母对她极其宽和,三从四德什么的她压根没背过,反倒是受父亲影响,念过不少史书和名家散文。
后来看书不过是为了在觥筹交错间游刃有余地逢迎。
带有目的性地做任何事都是痛苦的,所以她现在并不那么喜欢了。
“专心。”
身侧传来一道声音。
陈霜凌又只得低头看那些繁杂的数字,毛笔还没画两圈,她又咬着笔杆笑问:“今个儿先生怎得没去看看我呀?”
白愈凝着她一会儿,才轻声道:“病了。”
“病了?”陈霜凌抬头。
“嗯,这会儿才好些。”
陈霜凌好像才发现他今日声音比以往沉了些。她一开始竟没有发现吗?
见他眸色中还染了些迷蒙,陈霜凌将笔搁下:“不如今日早些歇息吧。”
白愈说好,陈霜凌却又不走,非说要看他好好躺下才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