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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辰时天微亮,就有一波婢女到柴房为她更衣打扮。晏含山自始至终没有被解开绳子松过嘴,她被饿了三天,脸色煞白,没有任何力气反抗,就这么被塞进方寸轿子里。
迎亲队伍说不上有多浩荡,但到底高举着秦氏的牌子,路人见了也多有避让。晏含山挣脱不开桎梏,也无法开口向路人求救,更别提她被抬轿子的人里外包围,根本没有透风的余地。
她半仰靠在如小盒一般的空间里,窒息之感反而逐渐令她清醒过来。
因为不想死。
借着微风掀起轿帘,她隐约看见队伍正转入不知名的某条小街,来往百姓鱼贯,都好奇驻足往轿子的方向看。
她似乎想起来什么,努力倾倒身子,将头上一支松散的镀金花钗拨了下来,由于双手被捆绑在身前,她只能费劲用一只手握住,然后倒转钗尖往另一只小臂划去。
很快,温热的血液就顺着她的手腕往下淌,她缓缓往帘角靠去,血水便一滴一滴砸在外面的青石地上又溅起。随着队伍行进,她的血便淌了一路。
疼得她眉目都快拧在一起,额上、背上不知觉沁出一身冷汗。
不一会,晏含山听见遥有个小女郎糯糯的哭声,她指着晏含山探出的那双被捆住,正不断滴着血的手,惊恐道:“阿娘,是不是死人了……”
果真有好事的围观者报了官府,在离秦府只差一条巷子的功夫,花轿被拦了下来。趁着官兵与领轿几人吵起来时,晏含山撞开守在身边的几个轿夫,一个箭步奔了出去。
她没命地跑,连着转过几个街角,看见路边有个卖猪肉的屠夫正霍霍磨着刀,她毫不犹豫将百受禁锢折磨的双手闭眼伸了出去。
绳子是被磨断了,但屠夫差点没收回刀,边骂娘边瞪了晏含山一眼……
她顾不得许多,迅速扒下身上的喜服和重如千斤的金冠珠钗,扬起脸时,感觉到阳光打在冰冷的脸上,她方才感觉自己又有了温度……
忽而,城墙角祁台上的大钟被撞响,街上的百姓都纷纷像城外侧目,只见高大的夯土城门外卷起大浪般的白沙,又似海上缥缈升腾的云雾,侧耳间能听见一幅肃杀之气中沉闷的呜咽,好像大地在颤动。若此时你站在祁台之上,远远能看见乌黑的旌旗被风刮得猎猎飘扬,下一瞬好似就要被撕碎一般。
抚宁城中,哨兵由城边奔走相传,本喧闹无度的坊市悄然寂静。
陆战领在前头,身后是千军万马,朱雀街列道两旁的百姓皆埋头半伏身子,参拜他这凯旋而归的齐国战神。
唯独她,远远地,见了鬼似的,奔命跑着,还不停地回头。
又是她。陆战凝眸望着,放慢了马蹄。
直到晏含山跑得愈来愈近,她才察觉到不对——经途九轨的朱雀大街,夹道无人敢直视之人,他戴着熠熠闪光的银色面具,正居高临下望向她。
这脸好生眼熟……
晏含山机敏,立刻混入一旁的人群中,双掌在前交叠,贴额一拜,行此大礼,好将小脸全都埋住。
陆战骑着高大的白马继续悠悠踱步向前,却在路过她时,彻底停住了步子。
周遭的人群唏嘘地看向她这边,莫不是窃笑和惊叹。寻常礼仪只是俯首致意罢了,一群五颜六色的乌泱百姓里,最显眼的反而是她这行匍匐大礼的白衣女子。
此时天地清明,日光如澈,四物无声——
仿佛时空都静止,只有她如鼓槌一样的心跳声,和他刚刚胯马步步逼近的蹄声。
陆战扭头,目光落定于含山身上。旁人未见这一幅冰冷的银装有什么表情,可面具之下,他忍不住轻微牵动嘴角。
这算第三面,奈何记得尤为清晰。许是因为她从来一身脱尘的白衣和如瀑的黑发衬得她越粉嫩,又许是因为她猫一般势弱却又睚眦必报的顽劣模样,又许是那场被她点透的战斗……
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两个月前,他并不屑所谓天理、天道,坚持停留在白河城,果真遇上了那百年难得一见的洪水。好在他已经撤离了大部分军队向云浮去,只留下一小支精兵,随他突围。
那时他方才明白她一言一行所为激将之法,诱他退兵,乱他方寸,实是逼他留下抑或趁势进攻。她紧紧抓住了他的好奇心和好胜心,害他差点断送在了白河。
说起来,他在绥中救过她一命,没想到是这般的报答。
陆战勒着缰绳,马尾百无聊赖地扫来扫去,他反倒意味深长地盯着她。一旁的老妪都被此场面吓得浑身发汗,连忙拽了拽晏含山的袖子,见她不动,又用力拽了拽了她的手臂。
她疼得一哆嗦,原本紧紧贴地的双掌挪开,竟是一滩血渍,那妇人倒吸口凉气,重新伏下身子,还特意将屁股远离晏含山,往外移了移。
晏含山实是想爬起来,但她确实没有力气。与其冲撞贵人,不如就此摆烂。
陆战也意识到什么,转脸看向朱雀街深处不远,那一行跪着,却还一直往此翘首的好事之徒。他们虽着玄衣,腰间却都束着红封,身后停着马匹,头顶别着一朵鲜艳的红花。
陆战须臾便猜到她遇见了什么麻烦。
他默不作声,从腰封里摸出一块玉璧,半低下身子,在她身前晃了晃,然后丢在她层叠展开的宽袖上。
众人都看见了,直叹将军出手不凡。
待行军的队伍又浩浩荡荡启程,含山才慢慢撑起身子来。她捡起落在袖子上的那一小块玉璧,顺着陆战的背影望去,只见他又行了一段,停在那些对她穷追不舍的家丁身前,不知道巧言说了什么,那些宵小竟然牵着马讪讪离去。
陆战回首,含山仍跪坐于地,又是那样愣愣瞧着他,就好像那天在街头,她失心立于马下。
纵只是模糊一眼,却足够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