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尉府,潮音阁,一间几乎没有开窗的屋子,唯独能听见院子里一汪小瀑汩汩冒着水花。
屋里头烛影摇曳,显得格外夺目,周边一切空间却全是暗的,不知黑暗中隐藏着什么,总之好像这个地方是深不见底的。
叶哑眼角余光撇了一眼那个不敢抬头,低伏着身子的杀手,半日没发话,直到他剪完最后一根烛芯,他才缓缓放下锋利的尖刀,仔细叠好自己的衣袖,正过身来直直瞧着眼前的人。
“说吧。”
那人闻言,还是不敢抬头,只抬眼瞥了一眼叶哑的神色,低声道:“人已经处置了,她儿子没死,不过应该也活不长了。”
“嗯。”叶哑似对结果没什么感兴趣的,低头摩挲起袖子上的针线来。
“不过,”杀手一停顿,半晌,咬着牙说:“有个意外。”
叶哑的手指很应景一顿,正巧唯一的洞口处吹进来一股寒风,如箭射过一样,烛火一摇,那杀手的背脊也是一凉。
“我杀人时被看见了,我本没想放过她,但暗中有人保护她,我失手了,两个人都跑了。”
“是个小娘子吧?”叶哑淡淡问。
杀手显然对叶哑的猜测感到诧异,可他不敢妄议,因为他从接受命令起,就只负责执行而不过问。
“是。”他低眉顺目答,但还是不由自主感觉到手心捏出的汗水。想了想,他又担心地补充道:“不过我刺伤了那个保护她的人,发现他的领口处,有玄武营的徽记。”
叶哑的眉头一挑,脸上终于起了兴致一般,嘴角竟三分嘲讽地勾了起来。
他知道这些消息时没有十分愤怒或惊讶,也没有任何责罚于人的意思,相反地,他不停顺着自己袖子上繁复的针脚,倒是意味深长笑了。
这局,就像他手里的线,精密而复杂,他也开始犹豫,这一针刺对了,下一针要补在哪里。
变数很多,但真是顶顶有趣的。
“竹影,局面愈发有意思了,我都还未下手,他便提前搅了进来。”
男人弓着背,低眉一蹙,显然是听不懂叶哑话中的那个他是谁,不过,叶哑很快接道:“明日你带着这块腰牌去玄武营,怎么站稳脚跟,要靠你自己。”
竹影退了出去,室内又复归凄清冷静的无声。
叶哑似乎习惯于这样的黑暗,只需一两盏烛火照他日益垂老的双眸,耳边的风吹草动却愈发比往日清晰。
所以这间屋子里,青灯古佛佯装清贵,黑暗却包藏住杀心。他深深喘了一口气,点了一根木香扔进高案上、梨木雕刻着叶长晟名字的牌位前、那纯金的香炉里。
晏含山这个女子,确实比他想象中要聪明一些。以前他对魏国的事也算了如指掌,他知道天策府难以撼动是因为晏家数代男儿血肉之躯堆起的荣光,可他第一次听说晏家有个女儿,能把兵章和万象书简倒背如流。
说起来,晏家不过是他要翻这片天时遇上的一个小石头,不需他出手就崩碎了,连绊脚石都算不上。但他没想到魏国心慈手软留下这两个孩子,会送到他的面前来。
这番,晏含山既羊入虎口,那他,只好新账旧账一起算了。
***
彼时晏含山倚在东厢外的鹅颈椅上,眼都要望穿了,恰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再抬眼,月洞门边款款就出现了胡寻的身影。他凛然挺着身子走进来,衣服工整,脸色平淡,晏含山松了一口气,心里想道,辛亏他没事。
胡寻走进屋子里,也不再客气就坐了下来,他凝着眉好像杀气还在,一言不发地翻了桌案上倒扣的茶杯正要举起来,晏含山才发现他的手颤巍巍地抖啊抖,掌心里,袖子里全是血。
她咬了咬下唇,将惊呼湮于口中,只镇静地拿出药和绢布,仔细为他包好伤口。所幸只是手掌和臂膀一点皮肉伤,要不然,胡寻与她无缘无亲却白白为她受了重伤,她会难安死。
“真对不起。”她坐在他身侧,替他把茶添好,低沉道。
“小伤,无碍。”他端起茶嘬了一口。
两人沉默了有一会儿,她见胡寻没有走的意思,倒是像在等她开口说些什么。那杯茶他饮了好几次,就是不见底。
晏含山顿了一顿,问:“你是不是想知道我的事?”
“将军没让我问别的。”他看起来有点紧张,又抿了一口茶水,见含山望着他那眼神,似一汪深泉装了许多心事,他忽然就道:“但你如果是自己愿意说,我也可勉强一听。”
人的悲伤总是需要一个出口,胡寻知道自己看起来面冷,但他的心是热的,他看得出来晏含山是个有故事的人。
不过,晏含山现下并未到对所有人都放下戒备的时候,再者,晏家的往事算不得什么可以随便就宣之于口的,她虽然有一腔冤枉和痛苦想发泄,左不过也是草草一句:“我在魏国家破人亡,流落至此。”
“那些人为什么想杀你?”胡寻不假思索地接上。
她一愣,似乎没想到他会接着问。她的身份在陆战和陈天恩那已然不是个秘密,从前是为了保护晏云鹿才处处低调行事,本以为获得齐王的庇佑一切都会好起来,谁知道有今天。
晏云鹿已死,她的身份是与不是,好像都没什么太大关系了。
“这几天有那么些时候,我恨不能那些杀手知道我的身份,将我一并杀了。”她收回暗淡的神色。
胡寻那日临危受命来到壑园时,他已经从子庄口中听过她的一点情况,大约是这个女郎因为有着两国的血脉,在魏国犯了事,在齐国又不受待见,算得上四面楚歌之境,可怜得很。
“活着,虽然很难,但是这是唯一反抗命运的机会。”他不会说什么大道理,半晌,只得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晏含山微微抬了眼凝着眼前这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孩子,眼眶一红,猛然笑出声来:“你看起来像未经世事,怎能说出这大道理。”
胡寻挠了挠头,竟有些羞涩,不过很快恢复他冷静的神色:“我参军虽不久,在战场上见过的生死也有三四回了。”
“你去过白河吗?”她下意识问。
“去过。那里接壤多邦,几十年来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