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霉斑20
春季是香港回南天高发期,尤其是这个时候,海上笼着一层夜雾,那种一堆琐事摆在眼前倦怠的潮湿感又霸占了梁惊水的身体。她期待被弥补亲情吗?有过一瞬间吧。
是在他们驱车回到天水围的时候。在路口的一盏红灯前,那条单车横飞、阴蒙蒙的十字干道又如细风一般,儿时的片段再度卷过眼前。2004年至2007年间,天水围出现了许多社会问题:贫困、失业、家庭暴力、非法移民,沦为香港人眼里的一块疮疤。三四月份的夜晚,远处密密麻麻的格子窗里透着灯光,雾浓了,灯影一方一方地亮起又暗下,像星星点灯。她们母女活在寂寂小小的天水围,把狭窄的屋子收拾整洁,对于电视中播报这座孤城的混乱新闻置之一笑,淡而忘之。那个在回南天里赶着通告,还得亲力亲为刷天花板防水涂料的梁徽,到底是上辈子的事了。
在其他人眼里,梁徽是幸运的,赶上了时尚行业蓬勃发展的时期,梁惊水也是幸运的,在学校和职场顺风顺水,还攀上了一个眼里只有她的高枝。可梁惊水一直到回旧居时都若有所思。
在逼仄的浴室洗完澡,她推门出来,想要劝说商宗回浅水湾睡。男人站在阳台抽烟,雾霭沉沉里,他对着星星点灯般的公屋高楼,捏着一张相纸,眼波温柔。
商公还真被她拐回来了。
正巧他抽完烟, 问她那天为什么哭得那么凄惨。吹风机功率小,梁惊水擦着半干的头发:“你再好好看看呢?我是被风吹得惨不忍睹,你才是哭得惨的那一个。”
商宗看她往沙发上一躺,像个大爷似的等人服侍,只能笑着接过毛巾,在她湿发间轻轻揉动。
梁惊水跟他较真:“光是从这里打过来的,你脸部的阴影在这儿。然后,这个色块看起来是不是很奇怪?没错,那是你的眼泪。”还说商宗你又不是神,哭一下没人笑话你,像我就不会。她说这话时,不经意间半阖眼险,看上去有些沮丧。商宗指尖逗她下巴:“只是你不把我当神,外边把我当神的一大把。”梁惊水说,那你去找外边的。
白日里的繁荣褪去,此刻天水围的蜗居里只有他们二人。窗外是清一色的公屋群落,晾晒的衣物都是呈棋盘对称,在夜雾里随风而动,悠悠摇曳。
好像能听到一点,谁家电视机音量压低后的对白。大概是不常在这样的平凡街区里度过夜晚,让商宗和梁惊水不约而同想到婚姻的情景。
他们对视一眼,很默契地,彼此的笑容从嘴角漫到眼尾。谁也不觉得逾越。
与第一次来天水围不同。
那时他们被横欲冲昏了头脑,返途时看着繁华都市尽在脚下,只剩频频涌上的空虚、难以名状的预感。
这是一种焕然的感觉,她想他们这一次真的跨入了新纪元一一直到回来这里,真正地确认。
气氛很好,不过梁惊水还是把手伸进商宗衬衣里,狠狠在他腰身一掐:“不许你把圈里的恶习带到家里,不许交狐朋狗友,不许和外边的女人勾三搭四,不许又…有秘密瞒着我。”
商宗毕竟理亏,任她胡非作歹,配合她一一做保证。梁惊水欺负完人又嚷嚷要吃夜宵,冰箱里空得能听见回音,磨得商宗无奈带她出门觅食。电梯下行,轻微的隆隆声隐约从远处传来。这带靠近西铁线。她凑到商宗耳边说,其实我没有多饿,但我想下来和你一起逛逛天水围。
商宗笑一笑:“可我现在就饿了,想找家馆子填填肚子。”梁惊水问:“去哪?”
商宗眺向远方,说附近有家新开的俱乐部,老板是他朋友,正好一起去给他手艺打打分。
从首家“脱班社"在蒲州开张,到最新一家落户天水围,期间一年有余。保安在密码锁上输了几个数字,门后洒出一片金黄色的光幕,让梁惊水脑补到内地某个影视剧里的两点半俱乐部。
光幕中不只有三三两两的华服男女,还能看到吧台后忙着做意式浓缩的郭璟佑,以及站在一旁的商卓霖。
梁惊水掐了一把手背,又疼又麻,她扭头对商宗说:“从东京港离开后,我经常做些不着边际的梦,而现在,现实也开始像梦一样了。”“那位在念诗的小姐,需要来点什么?”
商卓霖看一眼梁惊水脖子上的红绳,Alex亲手制作的戒指被系在尾端,轻扬眉梢,“这样戴戒指不吉利。”
梁惊水笑起来,眼里露出一些怀念的愉悦:“老板,你别说我,你自个手上不也光溜溜的吗?”
“不一样,我是把′不吉利的摘下去了。”梁惊水也是第一次听商卓霖说起,戴两手宝石戒指的原因一一安如在商琛跳楼自杀后,极度痴信鬼神之说。那会还是08年的冬天,安如被东南亚的江湖骗子糊弄,要求她提供亡夫的遗物,支付一笔开光费用,就能与亡夫建立连接。商琛生前有收集宝石的习惯,这些宝石后来被安如一件不落地拿去给“大师"开光。
也就是在那一天晚上,安如梦见商琛站在她面前,说了句对不起。商卓霖端起奶缸,将绵密的奶泡倒入浓缩咖啡中:“后来她不知道又从大师那里听来了什么,让我每天戴着开过光的戒指,说是里面有我父亲的魂魄,会指引我完成他生前未竞的夙愿。”
商卓霖说,父亲的夙愿在死亡的那刻就尽了。郭璟佑替他补充:“我们这趟,是偷偷跑回来的。”梁惊水口直心快:“你现在不应该在蹲大牢吗?”“钦欺欺,客人还都在呢,别乱讲!”
接着,他说起被金融监管局带去调查的事。那几天他被查了个底朝天,结果显示比纸还干净。有位长官反复查阅当年的新闻,纳闷他为什么迟迟不站出来澄清,最终还是骂了几句就把人放了了事。郭璟佑是卧底的事,商宗早在此前一清二楚地说明了。梁惊水问过卧底的具体任务是什么,商宗似乎很难解释清楚,只是说用了些手段,让安如笃信郭璟佑是她儿子的风水贵人。安如这个人,坚信风水能逆天改命,这当口将郭璟佑安置在商卓霖身边,也是一种护佑之举。
商卓霖早有预感,当他在机场看到穿得像个礼物的郭璟佑时,就知道这场天局已经开始了。
此趟两人返回香港,安如是不知情的。
梁惊水也搞不明白,商卓霖究竞是如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将业务扩展到天水围的。她坐在吧台的高脚凳上,手指轻轻扣着咖啡杯的边缘,一阵狐疑。商卓霖笑着:“这可不是我的主意。”
暖气里裹着咖啡的清香,商宗与她并排而坐,在她耳旁说:“我是股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