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水生不由分说关上货舱门,用身体将门死死挡住,任老钱在外又敲又喊,依然未曾改变主意。
“老钱,替我转告小姐,水生辜负她错爱,但我和这些脏东西……不共戴天!”
“水生!”
涌入的浑浊江水已经没过膝盖,老钱不再撞门,外面的喧嚣也渐渐平息,只剩哗啦哗啦的水声,敲击死亡的丧钟。冰冷江水席卷着柳水生的体温,他拼尽全力,蹚水走向那摞得高高的货箱……
冲天火光里,爆炸掀起千层浪,淹没了方家那艘风雨飘摇的货船。夜浓如墨,燃烧的残骸沉入水底,从此无人记起。
咔嗒。
打火机点燃了字条,寸寸化为灰烬,徐叔放手后打开了窗,任纸灰被风吹向远方。天际已泛起鱼肚白,朝阳未晞,夜露尚寒,冻得他不由打了个哆嗦。
此时,陆霄练从二楼走下来,他像是一夜未眠,一向精明镇定的脸上现出几分疲色。
“是江流子的消息?”
陆霄练问道。
徐叔不敢隐瞒,弯着腰答道:
“是,我们的人伪装成水匪,炸毁了方家的货船。由于提前向货船喊了话,方家二十个工人,十九人提前跳船逃生,还有一人,大约是没来得及跑,在船上被炸成了重伤。江流子已经派人将他安置在老爷的旧宅,请了医生过去看。”
陆霄练抬手掐了掐鼻梁,半晌,才道:
“备车,去码头。”
徐叔惊愕万分:
“少爷,方家的船刚出事,咱们现在过去,不怕引人怀疑吗?”
“水路一直是陆家负责,我们本来也难辞其咎,与其等别人查到陆家头上,倒不如大大方方认下。”
徐叔听陆霄练如此说,老脸吓得煞白,说话都结巴:
“认认……认下?少爷,不要命了?”
陆霄练淡然一笑:
“我认的是炸了方家的船,可谁能证明,我知道那船上有偷偷运来的烟土?上海这么多租界,日本人也不敢明说自己送这东西过来。”
陆霄练说着,从徐叔手里夺过打火机,点燃了一支烟夹在指间:
“炸就炸了,翻不了天。要是老头子追究起来,你们就都推我头上。”
言尽于此,徐叔便不再多言。
陆霄练口中的老头子,是他二叔陆襄亭。东北频有战事,陆霄练父母双亡,就凭着一张照片从东北辗转来上海投奔陆襄亭,抵达上海时,命只剩了半条。
届时的陆襄亭风华正茂,乃是当打之年,见着个叫花子似的侄子来寻亲,起初还当是骗子。陆霄练虽说曾读书识字,但对生意上的事一窍不通,更别提碰枪了,听到鞭炮响都能吓得钻床底下躲着。
而如今的上海第一纨绔陆霄练,由陆襄亭一手培养起来,行事作风,与当年风头正盛的陆襄亭如出一辙。
唯有一点不同,陆襄亭一天能吸一包烟,陆霄练却一年也吸不了两支烟。
仅仅心绪不宁时,偶见他点上一根。
徐叔转身朝外走,陆霄练却蓦地喊住了他:
“等等。”
“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陆霄练对着天边的朝霞吸了一口香烟,烟雾从口中吐出,模糊了他的视线:
“在码头上,立一块牌子……”
方青黛赶到码头的时候,天已大亮。连日放晴的上海飘起了细雨,浑身湿透的工人们精疲力竭,七零八落躺倒在码头。一见到方青黛的身影,小顺第一个爬起来冲了过去:
“大小姐,水匪炸了我们船,货都没了!”
他跪在方青黛跟前泣不成声,老钱也带着工人们围了过来,眼含热泪说不出话。
方青黛用衣袖擦了擦小顺脸上的水渍,强撑着笑容安慰:
“小顺不怕,货没了就没了,人回来就好。”
她抬眼在人群中认真寻找,却没有发现柳水生的面孔。于是不可避免地心头一紧,但她仍勉力维持着镇定,对最年长的老钱问道:
“老钱,水生哥呢?”
老钱面露难色,愧疚地垂下头。
方青黛顿觉心凉了半截,搭在小顺肩头的手不住颤抖。她阖眼缓了片刻,弯腰又问小顺:
“小顺,水生哥呢?”
小顺哭得更伤心,号啕着说出了方青黛最害怕听见的话:
“水生哥没跑出来……”
方青黛身形陡然一晃,陈叔和工人们都赶忙来扶她。她不哭也不闹,瘦削的身体在猎猎风里益显单薄,仿佛一片即将凋零的秋叶。
今日,她穿的是一件素白棉布旗袍,宛若雪花落在码头之上,正为谁吊唁。
过了很久,方青黛才推开身边人,步步走向滚滚江水,站在岸边,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缓缓伸出手。
“水生……”她跪跌在地,伸手想要触碰江水,陈叔眼疾手快将她拉了回来:
“小姐,节哀。”
方青黛这才如梦初醒,泪水如断了线的串珠,颗颗砸在码头腐朽的木板上:
“水生哥!”
她悲痛欲绝地高呼,震彻黄浦江两岸。
可回答她的,只有不绝于耳的声声江流。
老钱痛心疾首,哽咽道:
“大小姐,水生他……他在船上发现了烟土,他让我告诉你,水生有负小姐错爱,但他和这些脏东西不共戴天。”
“烟土?”方青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们的船上,怎么会有烟土?”
工人们纷纷摇头,小顺回忆着当时发生的一切,对方青黛说道:
“水生哥是在货箱的夹层里发现的。”
方青黛还来不及思考这话究竟代表了多少不可告人的阴谋,身后就传来了刺耳的引擎轰鸣声。她回头看去,从车上走下来的人,正是陆霄练和徐叔。
方青黛逼着自己冷静克制,重新站起身,直面陆霄练。
徐叔将手里所持的一块木牌立在了码头旁,继而跟随陆霄练,走到方青黛的面前。
陆霄练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