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青黛眼前的这幢洋楼比陆家的稍显逼仄,但在上海也称得上是一栋豪宅。只是地段太差,周遭没有平整的道路和街巷,门前一条干涸的水沟,昭示它的偏僻遥远。
徐叔拿钥匙开了门,比灰尘先一步涌入鼻腔的,是令人胆寒的血腥味。
方青黛双腿发软,迈不开步子,勉强扶着墙壁才能踏入其中。陆霄练则像是早已习惯,半点儿不受影响。
一名身着白色隔离衣的医生从一楼的客卧走出来,一见陆霄练,便皱着眉头抱怨起来:
“瞧你找这破地儿,半死的人拉到这儿来也断气了。”
医生长得又高又壮,浓眉大眼,瞧上去很是爽直的一个人。他操着一口北平话,大约是与陆霄练相熟,乍开口透着一股插科打诨的劲儿。陆霄练没理会他的怨气,直言问道:
“人呢?”
医生伸手朝客卧一指:
“活着呢。”
陆霄练迈步往里走,方青黛也不敢耽误,快步追了上去。
及至走到门口,陆霄练倏然停下了脚步,方青黛在他身后没有察觉,险些一头撞在他背上。
“你……”他难得说得吞吞吐吐,“最好有个准备。”
方青黛不明所以,踮起脚向客卧内张望,只见那床上躺着一个人,半边身子都被鲜血染得通红,但距离太远,看不清模样。
她控制着不去猜测那人身份,强迫自己沉住气,从陆霄练身旁走过去,逐渐靠近。
那人的轮廓愈渐清晰,她的心仿佛被一根钢针一寸一寸刺穿,一点一点磋磨着她,不肯给一个痛快。她摇摇晃晃踩着高跟鞋,一步一停,却终究走到了床前。
那根针,亦随之贯穿了她的心房。
那是柳水生。
可那怎么会是柳水生呢?
她记忆里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值得依靠和信赖的水生哥,怎么会苍白得像一张随时可能破碎的纸,没有生气地躺在这里。
如一座新垒砌的坟茔。
她扶着床边,慢慢跪在冰凉的木地板上,继而探出手去,想要触碰他的脸庞。
可毫厘之差,又惶恐地收了手,是生怕自己,会碰坏他。
“货船爆炸的时候,他没来得及跑出来。被炸碎的木板扎穿了他的右臂,落水后发生感染,为了保命,只能截肢。”
经陆霄练提醒,方青黛才注意到柳水生空空如也的袖管。他右侧的衣袖被系了个结,半边衬衫俱成血染,泅湿了床单。
方青黛无法控制地泪如雨下,却还拼命捂住了嘴,不让自己喊出声。
她的水生哥才二十五岁,大好年纪,没有了右手,他该怎么工作写字。
医生和徐叔也来到了门外,看见方青黛痛不欲生却极力忍耐的狼狈模样,心里都不是滋味。
“想哭就哭出来,”医生劝道,“别憋坏了。”
方青黛摇摇头。
她吸吸鼻子止住抽噎,抬手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珠,重新站起来。
“他不是来不及跑。”
她言罢转过身,黯淡了光芒的双眸,迎上门口徐叔和医生同情的目光,以及,陆霄练依然冷漠的眼神。
“他在船上发现了那东西,不逃,是为了把它们销毁干净。”
方青黛娓娓道来,不是炫耀,更不是博取谁的恻隐,只是清醒而哀恸地,把真相告诉他们。
徐叔闻言,也不由得湿了眼眶,惋惜道:
“是个好孩子。”
陆霄练侧目睨了他一眼,他便当即收敛了悲伤之色,悻悻退到一边。
“棉纱厂的工人你带走,别脏了我的地方。”
陆霄练的话虽狠,方青黛却知道,他既然肯把柳水生救回来,还特意带她来,就不是存心趁火打劫的卑鄙之人。码头上那一出仗势欺人的好戏,该是演给旁人看的。
她大抵能猜到,那批烟土是什么人偷偷放在了棉纱厂的货船上。陆霄练不能明着破坏这群禽兽的腌臜买卖,就只能伪装成一方恶霸,打着收保护费的旗号,拿棉纱厂的船开刀立威,用来遮掩销毁烟土的真实用心。
所以,她没立场怨恨陆霄练的狠心。
酿成悲剧,是因为陆霄练低估了柳水生的细心和决心,因为方青黛低估了那群禽兽的险恶狡诈。
方青黛对陆霄练深深鞠了一躬,红着眼睛,哽咽道谢:
“救命之恩,销烟大义,青黛……谢过陆少爷。”
陆霄练略蹙了一下眉头,敛眸藏起眼中几多波澜,对徐叔点了点头。徐叔会意,立时小跑着帮方青黛一起,搭着重伤的柳水生出了门。上车前,徐叔用黑布蒙住了方青黛和柳水生的眼睛。
这一次,方青黛没再反抗。
待他们驱车离开,医生疲惫地松了口气,倚靠在门框上,伸手拍了一下陆霄练的肩膀:
“他们是没事了,你怎么办?”
陆霄练仍一派风轻云淡,拿出打火机,将香烟点燃吸上一口,眯着眼睛吐出烟雾:
“不怎么办。”
“啧,”医生瞪了他一眼,“现在什么局势,你还敢这么冒险。我看这回,你二叔都未必保得住你。”
江南烟雨,吴侬情调。泷一水温柔,渡三洵香风,炮火连天的岁月里,曾经清澈的河水湖泊,浸满了硝烟与鲜血。
平静总是短暂,歌舞升平,也不过是伪装铁蹄践踏的拙劣手段。
七月流火,恰逢上海滩最早的一个秋天。佟乐夜总会门前车水马龙,是新东家陆霄练在这里宴请大商人汪啸林。这汪啸林对外是商人,其实也和上海的江湖帮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手里有几百杆枪,正面冲突起来,未必比陆家差。
更何况,汪啸林还背靠着日本人这座大山,在上海也算是有一号。
此番,是他主动拜访陆霄练,人都到了陆家门口,硬是让陆霄练关在外头晾了半个小时。没有办法,才改口说,去在佟乐夜总会等着。
陆霄练再不想去,终究不能闹得太难看,就又磨磨蹭蹭了一个小时,才不紧不慢踏入佟乐夜总会的包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