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料峭,昏黄的烛火随风摇曳,斑驳一地细碎光影。
面容悲悯而慈和的金身佛像前,一左一右跪着两个身影。
一样的挺直了脊背,谁也不肯在对方跟前落个输。
最终,是唐沁率先开口打破了这寂静。
“今日学堂内,你同袁含璋说的那些话,从何而得。”
一个自小生活在乡下的女孩子,纵使天赋过人,没有见识过的东西就是没有见识过。
京中还是扬州,乃至那些偏远州城实际老百姓的生活用度,饶是户部中人也未必就知晓得细致。
她又是通过什么途径得来?
唐翘双手合十,抬眼看着眼前这座佛像。
佛祖的目光刻得极为传神,竟真叫人觉着他果真知道人间疾苦一般。
她微微垂了垂睫毛,笑道:“袁含璋善人装惯,连伪装都显得不真诚。我不过随口诈一诈她罢了。”
这话旁人信,唐沁却不信。
“可你所言,字字句句无有错漏。”
尤其是她说的,京中寻常百姓用度的数据,与户部所载录,相差只在毫厘之间。
“就知道骗不过你。”她垂眸浅笑,道:“卫闽是户部郎中。我自然是从他那里得来的数据。你也晓得,我一个乡下来的公主,可不得随时准备些可以在人前吹说的话,免得别人瞧不起我不是。”
谁知唐沁闻言冷哼出声,“你自拉拢卫闽起至今,与其所见不过寥寥数面。大的事情不谈,倒尽谈些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了。”
再说了,眼前这个人,若真是在乎别人口中那些虚名,就不该在此处跪着佛堂了。
这个认知令唐沁有些不悦,却又隐隐有些期盼的意思在里头。
“你实话告诉我。”她侧头,眸光如炬,不肯错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丝情绪,“你是从前,在何处见到过?”
唐翘依旧看着佛像,人虽跪着,可看佛像的情绪,似乎并不像一位虔诚的信徒。
“你想知道什么?”她问。
唐沁想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又顿了片刻才开口。
“之前在杭州,你与山外楼的二东家,交谈甚密。”
“所以?”
“你和山外楼的东家,可有往来?你可认识他?”
唐翘眸光微闪,不露声色。
“认识又如何,不认识又如何?何况……”
她缓缓侧眼,“之前,你不是与他见过面了吗?难道不曾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唐沁惊讶之余,却直直看着她。
“你当真认识他?”
唐翘却收回目光看向前方,没有再开口。
“唐翘!”
唐沁终于坐不住,径直从蒲团上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嗓音微微颤抖。
“你回答我!”
宝仪公主唐沁,素来清雅稳重,不为任何外事所扰,心性坚定无匹。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认识唐沁这多年来,唐翘此前唯一见过她如此失态的,还是在二皇子唐持宫变失败被杀之际。
今日,是第二回。
“认识。”
浑身紧绷的唐沁才终于松弛下来,兀自失魂落魄又茫然了好久,才复又跪回去。
“所以,你也知道那些文字代表的意思对吗?”
唐翘心念微动。
她倒知道一些,还是霍辙说与她听的。
可这一点子东西,在唐沁跟前卖弄,必然露馅。
她选择静默。
有时候不说话,比说什么话都强。
唐沁意味深长地往这边看了一眼,语气松软下来。
“原来你也是啊。”
她笑着,像是激动却又有些感伤,分明欣慰却又悲切。
“你是什么时候从那边搬到这里的?”
搬?
所以唐沁和霍辙母亲去过的地方,就在大邕或是他国?
还是说……
她微微垂眸,面无表情,“搬?”随即又笑,“这个词倒也算贴切。只是你若问我具体什么时候……”唐翘摇头,“记不得了。”
唐沁眸光里闪过一丝异色,“那你为何会到这里来?你就没有想过要回去吗?”
唐翘反问她:“重要吗?”
“已然是没法子改变的事情了,或者说……”她问:“难道你还有什么法子?”
唐沁打量了唐翘许久,眸光幽深,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有信。
“有。”她挪回目光去,缓缓说道:“这法子是我从前的夫子说与我听的。只是具体法子,我如今不能告诉你。如今,尚且不到最佳时机。”
“那何时才是最佳时机?”
唐沁摇头,许是近乡情怯,竟嗓音前所未有的柔和下来,“此处人多眼杂,你不必问,到了时候,我自然会寻人用东来语送消息给你。”
唐翘勾唇,似笑非笑,“看来,你还是不信任我。”
“长姐何出此言?”她很是狐疑。
“你若当真信我,便不会说什么东来语了,更不会提什么夫子了。”
这话令唐沁微微扬眉,“是我恍惚间说错了,不是东来语,是西来语。至于‘夫子’一词,其实自古亦是同一个意思。”
“是西来语也好,东来语也罢。如今也都不甚要紧了。”唐翘很是无欲无求的模样,“眼下的生活,于我而言,是极好的。”
唐沁对她心存疑虑之际,听到这话,情绪微微有些激动。
“你当真,可以适应?”
“为何不能?”唐翘不解反问,“绫罗绸缎,锦衣玉食,有何不好?”
“好啊,自然好。”她却忽然苦笑起来,整个人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股子绝望和悲切,“可这里,绝不是属于我的地方。”
她眸光骤然坚毅,“总有一日,我会回去。”
唐翘没有再说话。
心绪却如波涛汹涌般起伏。
究竟是什么样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