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了个个,“刚刚在车上我跟秦伯聊了,他说他既然给张宣做了担保,就要说话算话。其实他和程婶都知道张宣做得不对,但还是想再拉张宣一把。沈楚正已经死了,他们不想看到张宣也落得同样的下场。”
徐航告诉我,秦顺平的儿子跟张宣一样年纪,一年前意外溺水身亡。失独对程宝霞的打击很大,她患上抑郁症几度轻生。秦顺平离开老家来陵州打工,既是不想睹物思人,也是为了给程宝霞治病。他还跟徐航说这次如果能顺利脱身,想带着程宝霞回老家给儿子扫墓。
这么看来,秦顺平和程宝霞对张宣的疼爱和维护,大抵是出于潜意识里对儿子的思念和补偿罢。
晚上大伙聚在徐航的房间开小会,徐航白天在车载广播里听到政府以慈安市为中心建立隔离区的消息,尽管电台里提到的求助热线拨过去后一直提示忙线,徐航和赵信扬讨论过后还是决定去慈安碰碰运气,慈安毕竟是省会,军事力量和医疗储备应该比其他城市要雄厚。
“后天早上七点出发,保守估计最快也要六个小时。”徐航转着手里的荧光笔环顾一圈问,“还有谁会开车?”
除了我和易溪,其他人都举了手。徐航又问:“能开长途吗?”
黄瀚书举得笔直的手在徐航和赵信扬无声的注视中蔫了下去。郑熙熙也默默放下手。
初步计划是,赵信扬、黄瀚书、杨宜、易溪、凌雅文坐面包车走,徐航、我、裴源、郑熙熙开另一辆五菱。徐航用油性笔把慈安的求助电话、他和赵信扬的手机号码写在布条上,人手一份,以防中途走散。
徐航站在书桌前面跟赵信扬讨论去慈安的行驶路线,我盯着他的后脑勺出神,感觉床垫往右一陷,转头对上杨宜好奇打量的笑容。
“咋了?我脸上有东西?”
“脸上没有,眼睛里有。”
我敏感地瞟了眼徐航的方向,偏巧他扶着腰回头,对视上后两人都一怔,徐航很轻地问了声“怎么了”,我赶紧甩着包扎成猪蹄的右手解释“没事没事”。
“啧,你说你们两个小孩……”杨宜撞撞我的肩膀,表情里除了无奈还有年长者的担忧,她过了一会又说,“我记得徐航和黄大爷的老家就在邺杭吧。”
江川毗邻邺杭,隔着江是陵州,从陵州出发往西北方向经过四个城市,就能抵达慈安。整个嘉康省的封锁是自南向北铺开,往慈安走准不会错,但这也意味着徐航和黄瀚书距离他们的家人越来越远。
目光延着地毯上的菱形花纹左右突进,最后欲盖弥彰地回到徐航身上,我留意到他好像盯着地图上的某个点看了很长时间都没有移开视线。
为了照顾我,杨宜和易溪也搬到了徐航和黄瀚书的房间,徐航和黄瀚书过去跟赵信扬一起住。睡前,杨宜突发奇想要给我和易溪化妆,然后就从背包暗袋里掏出气垫、散粉、眉笔和几根小金条。
“这个这个这个——这个颜色我之前一直想买来着。”易溪惊喜地拿起一支口红在手上试色。
我掀开气垫闻了闻,问杨宜:“你居然还随身带着化妆品?”
杨宜撇起的嘴角染着苦涩,“我原本带了一行李箱的衣服和护肤品,都丢在车上了,这些还是我出门前随手塞进包里的。”她对着镜子一边修眉一边念叨,“我算是想开了,趁现在还能喘气,得多做点让自己开心的事。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今朝有酒今朝醉,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得漂亮。”
易溪深以为然地点头:“我现在最后悔的,就是疫情爆发前两个星期为了减肥都没吃什么东西,等去到慈安,我一定要大口吃肉大口喝奶茶,什么节食啊减脂啊统统见鬼去。”
天上没有月亮,两片窗帘围拢不齐裂开的一缝夜色浓稠得像深海一瞥,盯久了总感觉会陡然冒出一只瘦骨嶙峋、长满青苔的手掌。背对裂缝坐在我面前的两个女生,正兴致勃勃地帮对方打扮。我双手抱膝看着她俩,只觉得可爱又失落。要是没有这场灾难,杨宜现在也许正挽着丈夫牵着孩子在广场上吹着晚风散步,易溪也许正在宿舍里敷着面膜跟舍友一起煲剧,徐航和赵信扬结束了连轴转的工作后准备去吃一顿鲜香热辣的烧烤……那样平静的日子还回得去吗?
伴随着口红盖滑回原位“咔”的一声,面前的镜子里突然出现一张顶着熊猫眼画着大红唇的脸。看着镜子里面无精打采的自己,我不得不接受本就普通的颜值遭遇山体滑坡的现实,而且——“你们是不是涂太厚了?我好像一个吃小孩的怪阿姨。”
“厚涂才能气场全开啊。”杨宜单手托腮颇是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你底子好,不用化太浓的妆,涂个口红就可以了。”
我用手机拍了几张合照,想转发给杨宜和易溪,打开微信才发现没有信号。三个人你看我我看她,笑容逐渐变得狼狈。
易溪把脸埋进枕头里,声音被厚重的压得又细又颤,“我好想我爸妈。”
杨宜摸摸易溪的后脑勺,轻声说:“我那天出门还在想要不要把阳台上的衣服收了,顺便给我老公带件外套,他只穿了短袖就去坐飞机,我怕他冷。”她搓了搓胳膊,眼角红红的,“带了也没用,穿不上了。”
我吸吸鼻子挽住杨宜的胳膊,转移话题问:“你说我们把这些照片都洗出来,以后会不会被当成纪念品收录到博物馆里?”
“那要叫上其他人一起拍啊。”易溪也蹭到杨宜身边,“我真的很想看看赵信扬脸上扑了粉是什么样子。”
我打趣道:“要不顺便帮你和黄大爷把结婚登记照给拍了?”
杨宜破涕为笑的当口,有人敲门走了进来,我们齐齐扭过头。黄瀚书当场被钉住不动,赵信扬条件反射地举起消防斧,踟蹰半晌才开口:“你们……是感染了还是中毒了?”
话音刚落,杨宜的枕头跟我的白眼同时朝玄关飞去。
晏大海一行是凌晨离开酒店的,赵信扬和黄瀚书跟出去确认他们的车开远了才回来。事情发展到现在勉强算是顺利,可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大概是因为晏大海已经走到楼道又折返回来握住徐航的手时,嘴角意味不明的笑容,大概是因为被纱布蒙住半边脸的张宣,站在走廊尽头朝我投来的阴鸷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