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皇后所居之宫室。
雕栾镂楶,青琐丹墀。
列侯就国的规定时松时紧。
阿青小时候在长安住过一段时间,也进过宫,当时椒房殿的主人是先帝的薄皇后。
后来王皇后正位中宫,她没见着。
现在王皇后成了王太后,椒房殿的新主是陈皇后。
阿青的阿嫂似乎知道得比阿青多,脸色不太好看。
阿青想起了数月前,陈皇后的阿母窦太主,对她和她阿母明晃晃的不喜。
想起公主派心腹侍女对她的嘱托。
今日大概不会很好过。
她垂首下拜,没像小时候拜薄皇后一样,偷偷抬起头来看看“皇后”到底是什么。
皇后啊。
在她模糊不清的记忆里,是一座高高在上、金碧辉煌的神妃仙子塑像。
端坐于宫室之中,正殿主位之上,五官掩藏在明暗光影之中。
与无法辨认的面容相反的,是珠翠华服,头上身上的金宝之物,煜煜生辉。
阿嫂在毕恭毕敬地答陈皇后的问话。
椒泥的芬芳混着名贵香料合出来的熏香气味,香得让阿青觉得自己简直失去了嗅觉。
香风阵阵,细乐隐隐,宫娥采女,萦绕左右。
无论椒房殿的主人是谁,天下女子里,唯一与天子有着敌体之义的尊贵。
宫女楚服念出了她的名字,喊她离席,到殿前,皇后殿下要看看她。
阿青行礼,遵命,膝行,跪伏于皇后尊位之前。
金尊玉贵的皇后殿下果然不是遥不可及的神像。
她离了坐席,屈尊纡贵地行至阿青身前,伸手捏着阿青的下巴,大力抬起。
阿青垂下眼帘,不去看她。
有点好笑,在这种奇妙的时候,她仿佛突然看到了活生生的“母女天性”。
窦太主与陈皇后唯一的区别,恐怕就是,年事已高,手指上的肉枯槁许多,皮肤松弛许多。
但是陈皇后用的力气更大,这对母女的手给她带来的刺痛程度无甚区别。
陈皇后的声音正如同一位皇后应有的高贵倨傲,她松开阿青的下巴,拍了两下她的左边侧颊,捏了捏她尚未褪去的婴儿肥,冷笑道:
“郦女,你今年多大了?”
阿青面颊火辣辣的疼,她很想暴起推开皇后,再三念及公主临行前的嘱托,俯身再拜,回复道:
“禀殿下,妾青年十一。”
陈皇后缓慢悠长地“哦”了一声,在阿青身前踱步两个来回,忽然劈手揪着她一边丱发,将她的头提了起来。
阿青个头高,陈皇后不能像拽一个真正的小童一样把她举到半空,悻悻然松手。
膝骨与涂成朱色的地板相撞,好痛。
谨慎小心,少说两句,不要闹脾气。
陈皇后似乎对她失去了兴趣,回到尊位之上,训诫道:
“听说你和周家三郎议过亲?他阖家已殁,节哀顺变。就算难过也不能随便乱认郎君,尤其不要乱认别人的郎君。十一岁的童女子怎么可能想男人呢?必是你家记混了。楚服,郦女多高?”
宫女楚服回答她的话时,语气仿佛要把太阳和月亮都捧到她面前,语速虽快,吐字却清晰:
“殿下,武遂侯季女与宫女某氏齐高,某氏身长七尺二寸,想来这位女郎身长亦是七尺二寸。”
陈皇后沉吟片刻,又问楚服:
“想不起来了,汉律多少是‘大女子’?”
大女就是成年女子。楚服依然答得又快又稳:
“以‘六尺二寸’为限,不足的是‘小’。武遂侯季女既已七尺,便是大女子。按律,宜成婚许嫁。”
陈皇后对手下的回答感到满意,笑了起来,音如珠玉落盘,清脆悦耳,曼声道:
“武遂长妇,你小姑这样大了,该尽早许字嫁人,才不辜负上天予她的好身量。”
阿青的长嫂诚惶诚恐地拜谢陈皇后。
阿青攥紧拳头,她不想忍了,她现在就想揍上皇后那张有倾国之丽色的得意笑脸。
满殿充作背景的宫娥采女,视线像钉子一样,交错纵横地将她钉在地上。
宫女楚服趋炎附势,竟然为阿青测算起了适配的方位:
辽东、辽西、蜀中、豫章、会稽、零陵……
要不是东瓯、西域无有首领求娶和亲,她恐怕能把阿青的夫家算到大汉疆域之外去。
单说一个地名,阿青姑嫂还不知道在哪里,多说几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天有多高滚多高,地有多远滚多远。
天高地远,万望此生不复相见。
阿青在没有席子的地面跪得腿脚酸麻胀痛,怒意勃发:
天子也好皇后也罢,她都毫无兴趣。
谁的郎君谁自己看好了,她不负责托管。
一个跑到她舅舅家嫌她呆,一个乱吃无根无据的飞醋。
竟然还要因此把她打发到天涯海角,你们夫妇怎么回事?
陈皇后还在那里称赞楚服术算愈发得道,阿青忍无可忍,遂暴起——
一头撞向最近的宫装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