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乌云沉沉,颇有鬼门大开的气氛。按云州的习俗,这日要放河灯、烧纸锭,以祭先祖。早在头天夜里,暴雨便降临了,雨雾将整个云州笼了进去,来势汹汹。
这样的天气没法子练剑,裴雁晚睁眼后侧耳听雨,扬手捞过床头柜上的游记,随意翻了几页。江允昨夜念书给她听,可到了后来,听书人精神抖擞,念书人却昏昏欲睡。
裴雁晚刚掀过一页纸,身侧熟睡的人便嗫嚅一声,似是快哭了。她低头看去,竟见江允鬓边发了几滴汗,剑眉轻拧,当是梦靥缠身。唯有在两人亲昵时,她才觉得江允落泪是副美景,换作平时,江允的嘴角往下撇一撇,她都要问问情郎是否不高兴。
这人从前为她吃了太多苦,往后不能再遭罪了。
裴雁晚的心脏不安地颤动,她晃晃男人的肩头,关切地轻喊:“小允?”
江允已被梦靥扰到了浅眠的边缘,一叫便醒。他半睁杏眸,先是静默了半晌,直到裴雁晚柔声问了句“你梦靥了吗”,他才朝女子伸出手,待十指交叠后,轻轻贴在自己的面庞上,低语道:“我梦见我的……母亲。”
原来是梦见了明德皇后。
裴雁晚用指腹轻抚他微红的眼角,极认真地道:“要说给我听听吗?”
窗外雨声隆隆,江允就在悦耳的风雨声里,渐渐白了脸色。他将半张脸埋进裴雁晚掌心,声细如蝇,落下一颗温凉的泪:“母亲不要我了。”
“怎么哭了呢?”裴雁晚感受到那颗泪水在自己掌心蔓延,她收了手,好把江允往自己怀中揽,让他依偎在自己肩头,“她怎会不要你?她一定同我一样爱你的。”
此时此刻,她怀中的男人仅是一个思念母亲的儿子。她不禁想到,若有朝一日周照说要抛弃她,那她必定痛彻心骨。
裴雁晚仅在江允放画卷的匣子里,见过明德皇后的模样。那是一个双瞳剪水的美人,杏目顾盼生辉,有些天真娇憨,不太像世人心里一国之母。
“她怪我杀了大哥和……她喜欢的人。”江允说完,不敢看裴雁晚的神情,只顾埋着脸,双手紧攥衣料。
杀他的大哥,是他不得已的本能自卫。可杀他母后的情人,则完全出于心中恶念,由不得他辩白,也由不得旁人宽容。
而裴雁晚恰恰如此所想,她因不愿让江允伤心,故而把话咽了回去,改口说道:“梦而已,你莫要多想。她看见你健健康康地活着,必然开心。”
她没有多动脑子,只想赶快让江允高兴起来,便用世上最常见的一套话术,又劝了句:“哪有母亲不爱……”
这句话未说完,小屋霎时沉默了。裴雁晚自己,便是那个不被母亲所爱的孩子。
她吻了江允一口,温柔地问:“三郎还困吗?不如在我怀里睡罢。外头暴雨,练不成剑了,我多陪你睡一会儿。”
江允点头,却不急着闭眼:“今日是盂兰盆节,云州可有什么习俗?”
他的母亲信佛,于是别人都称七月十五为“中元节”,他却随着母亲称“盂兰盆节”。
裴雁晚的手掌覆上江允的眼,示意他再睡一觉,不要再想伤心事:“烧纸锭,放河灯……河灯就在弄溪里放——那条河啊,年年元宵、乞巧、中元,都热闹得很,云州人可劲折腾它。”
她的话音未完,便敏锐地察觉到有人进了院子,似乎是急切地跑着过来。
果不其然,梅平的声音很快响起,她听起来像急坏了,幼童尖细的嗓音夹着零零碎碎的哭泣声:“师娘,你醒了吗?”
“我去看看,你接着睡。”裴雁晚心头一凛,她捏捏江允的脸,起身为梅平开门。
门一开,便看见徒女一手抱着只小兔子,一手提着雨伞,裙脚湿了大片,双眼红肿,显然是哭着跑来的。
屋里的床就支在离门不远的地方,江允稍稍探头,就能看见梅平狼狈哭泣的模样。他很疼爱这个与自己缘分深厚的小丫头,竟抢在裴雁晚之前开了口:“平平怎么了?”
“我、我……”梅平一听,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再次决堤,她扔了伞,双手抱紧小兔子,朝裴雁晚放声哭喊,“绵绵死了,师娘,我……呜呜呜!”
裴雁晚的心因哭声往下沉,她赶紧把梅平抱起来,屈起膝盖将门带上。眼见江允张开双臂,似乎是想把梅平接过去,她却拧眉拒绝:“你不会抱小孩子,我抱着哄会儿。”
她偶尔会抱山庄里的师弟师妹,抱孩子的手法的确比江允熟练。江允没有办法,只能默默地起身穿衣。
“怎么办,师娘……绵绵醒不过来了。”梅平把兔子护在怀中,生怕它跌落下去,她每说几个字,便要抽一口气,再低头伏在裴雁晚胸前哭上一阵,才能继续往下说。
如此一来,裴雁晚胸前的衣物便湿漉漉一片。她万般无奈,只能抱着小丫头从屋子这头踱到那头,极尽耐心地哄道:“平平别哭了,绵绵只是要睡长长的一觉。”
这只叫做“绵绵”的小白兔,是琳琳送给梅平的礼物。兔妈妈下了一窝小兔子,梅平选了一只最合眼缘的,当做心尖尖上的宝贝。谁料今日一醒,绵绵竟一动不动、四肢僵硬,死在了雷雨夜里。
她不知道寻谁帮忙,唯有冒着雨跑来找师娘。
在梅平的观念里,“死”就是“长眠”,要埋进泥土地里,听不见别人说的话,也不能动弹。绵绵这一死,就不能听她唱歌讲故事,也不能替她吃讨人厌的胡萝卜和蔬菜了。
“绵绵是不是要埋到地里去?”梅平稍微好转了一些,揉了揉红红的眼睛,“就埋在师娘的院子里,好不好。”
“好啊,埋在墙角的竹子下,师娘养过的小狗也埋在那儿。”裴雁晚用鼻尖蹭蹭梅平的脸,温言笑道,“让小狗和绵绵作伴。”
江允匆匆更衣洗漱完,再进屋时,听见的就是这话。他的脚步一滞,脑里又浮现出小黑炭的影子。
把小黑炭送给裴雁晚,是他生平做得很对的一件事,否则,裴雁晚在那个月夜的生机便少了许多,或许今日不能再与他站在同一间屋子里。
他深呼吸一次,笑着向裴雁晚走去:“你去洗漱,我来哄平平。”
梅平知道他不大会抱小孩子,便从主动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