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晚怀里下来,把绵绵高高地捧到江允面前,撇嘴道:“叔,我的绵绵……”
裴雁晚见状,一步三回头地进里间换衣裳。她的内衫湿漉漉一片,混杂着梅平的眼泪、口水。
她小时候……哭起来好像也没有这么惊天动地啊。
在哄孩子这方面,江允比裴雁晚没高出多少。他把梅平抱到茶几边坐下,随手从书柜上拿起一本书,轻言细语道:“平平若是不哭了,我就给平平讲个故事,好不好?”
梅平把绵绵放在茶几上,点了点头。
江允看了眼书脊,原来这本书属于裴雁晚,记载着一些民间故事。他翻开一页,却突然觉得此页的故事扎眼。
这一页,记载着大殷第三位皇帝,英宗的故事,江允该唤他一声曾祖父。英宗原配皇后伉俪情深,专宠中宫五年,却在发妻去世后性情大变,广纳后妃。据传,英宗的宠妃皆与原配皇后有相似之处。
江允皱皱眉,像这样编排皇帝的书,怎会流传在民间?他倒也听说过曾祖父的逸闻,事实与故事里的“广纳后妃”不符,但也的确有三四位妃嫔,在他的曾祖母去世后盛宠许久。
细节虽不一样,内核却一致。
不知裴雁晚读到这一节故事时,怀揣着怎样的心情。
“我们不念这个故事,念别的罢。”江允又把书塞回书柜,打算找一本自己看过的。
梅平抬眼望着几十本书脊,有些字她还不曾学过。她又吸吸鼻子,嗫嚅道:“我不想听书上的故事,你五月份和师娘一道去京城,给我讲讲京城里的故事罢?”
京城……
五月份裴雁晚进京探望姐姐,江允随同行,却没有踏足京城一步。巍峨繁华的京城里,有多少双江卓的耳目,他虽无法知道,却显得那是他此生不能再踏足的禁地。
“京城有什么好讲的?乱糟糟的,不好玩。”这时雨已经停了,裴雁晚拎着梳好的长发走过来,她怕江允想起伤心事,连忙出声打断,“帮我绑发带。”
梅平从江允腿上离开,好让他能帮师娘梳头。江允做这事很熟练,三两下便把女子的长发束起,然后拍拍女子的肩头:“好啦。你今天不是要去见师母吗?快去罢。”
“不急,先帮平平埋兔子。”裴雁晚满意地理理发尾,她随后蹲下来,对着梅平伸出右手小手指,“师娘帮你把绵绵埋起来,但你要和我拉勾,并且答应我,今天过后,就不要再为绵绵掉眼泪了,好吗?”
“可是绵绵是我的好朋友,我怎么可能只为她伤心一天?”梅平把双手背在身后,不愿做这个约定。她的眼眶再次盈了一湾水,喃喃抱怨:“我做不到的。”
裴雁晚愣了愣,在她怔愣时,江允握住她的左手,低声提醒:“平平一个小孩子,你别难为她。”
小孩子和小孩子,是不一样的。
裴雁晚小时候,能坦然说出“不稀罕爹娘”,梅平却做不到。
“那好罢,慢慢来,不着急。”裴雁晚撸起袖管,翻箱倒柜地找着能把小兔子装起来的东西。而江允和梅平就在一旁静静看着,身姿挺拔高大的男人弯下腰,在小丫头耳畔低语:“你师娘心疼你,她不希望你难过。”
耳力绝佳的裴雁晚不动声色,继续翻找。
“我不明白。”梅平的两根食指扭捏住一处,诉说着难以理解的事。
“慢慢地你就明白了,死和生一样,都是世间最寻常的事。”听觉上乘的裴雁晚终于找到一只大小合适的盒子,蹙眉解释,她思索了一瞬,改换一种通俗易懂的语言:“我们会被父母生下来,最后也会如同你的小兔子,睡上长长的一觉——这和吃饭喝水一样,谁都逃不过。”
江允诧异地望着她,他甚少听见裴雁晚谈论大道理。
“那师娘的小狗是怎么死的?”梅平接过盒子,用指腹摩挲起伏的木纹。她尚不能把“死”和人联系到一起,只顾操心小兔子小狗这些有灵之物。
屋里的两位成人皆掠过不自然的神色,他们默契地缄口片刻,最后是裴雁晚抿了抿嘴,惆怅道:“它……生了场病,没能熬过来。”
梅平听完裴雁晚的两段话,好不容易把生老病死和人放在一处。她知道江允生过大病,身体不好,自然而然地想到一些不好的事。
悲痛交加之下,她竟一把抱住江允的腿,仰着脖子号啕大哭:“叔,你千万不要生病啊!我不要你死!”
另两人愕然地低头望她,江允捏捏她头顶的发包,温声哄着:“我要活到七十岁呢,别哭了。”
“真的?”梅平眼泪如豆,一颗一颗地往下滚。
“我怎会骗你?”江允朝窗外望去,见天际线已隐隐泛着金光,乌云快要散去,烈日将要升起了,“等太阳把地面晒干了,再把绵绵埋起来,这会儿外头泥泞一片,不好埋。”
梅平终于止住泪,裴雁晚用手覆住她的眼睛,蜻蜓点水似的在江允面颊上啄了一口,浅浅笑道:“我去寻师母一趟,很快回来。”
江允摸着自己的脸颊,目送她离开。
*
裴雁晚生父亡故,生母虽还在世,但与她全无母女情分,故而她可称一句“无父无母”。可她听了周照的话,要给已逝的太师父和曾师父烧纸锭,尽一些晚辈的心意。
“其实我不曾见过老庄主。”周照用火折点燃纸锭,怅惘地谈及往事,“但我常听你太师父提起他老人家,听说他是个老顽童,乐天潇洒。”
山庄弟子口中的“老庄主”,皆指开派祖师,这位老庄主弥留之际,把大权传给了女儿,他的女儿又把庄主之位交给爱徒周照。代代相传的除了权柄与身份,还有一颗澄澈的心。
庄主之位选贤能者任,只不过开派以来,上一代都传位给自己的徒弟,让外人看了,倒觉得这是一种“世袭”。
纸锭很快烧得干干净净,只余一抔灰,裴雁晚扶着周照站起身,师徒二人一同往紫藤花架走。花架下搭了两架秋千,裴雁晚幼时常在上面玩,今日她与师母各坐一架,随后听师母淡淡地说:“你长大了,我也老了。今日晨起梳妆,发现自己又多了两根白发。”
平日论起生死大事,人们尚且要避讳三分,何况是在中元节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