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忽至。
裴雁晚行至半路时大雨瓢泼,好在她动作敏捷,轻功辗转腾挪,不至于淋个半透。她方跨进竹烟居门槛,便与神色匆匆的江允撞了个满怀。
四目相接,江允拉起她往屋中走,她望着青色的雨伞,道:“如此大雨,你要去哪儿?是去接我吗?”
“对呀。”江允很想向裴雁晚笑,却困宥于浑身的疼痛,只能故作语气的轻松,实则笑不出半分。
他瞅着裴雁晚衣衫上的水渍,深蓝色武袍绣着锦鲤跃波,那些深色的雨点,倒像是锦鲤尾巴摆出来的:“你没有淋湿就好,不然受了冻,过几日又该嚷着肚子疼。先换衣裳罢。”
雨珠顺着屋脊滑落,屋檐下煮药的陶罐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凝成了雨幕中的一小块云雾。裴雁晚无需掀开盖子,红糖姜茶的味道已扑面而来,她捏捏江允的掌心,叮嘱道:“你自己祛湿止疼的药,喝了吗?”
江允点头。
数月前,他们把屋中的陈设改换一遭,且重新布置了一遍。低矮的罗汉床弃置不用,改用典雅华丽的黄花梨架子床,并由进门便可看见的位置朝里挪,床前摆了扇刻着梅兰竹菊的镂空屏风,淡而柔的四方床幔一放,便可隔出另一片小天地。
原本安置床榻的地方,现在用来摆江允写字作画的桌案了。
裴雁晚的视线越过屏风,望见她最厚实的棉被凌乱地摊在床上,那是她用来应付寒冬腊月的。江允大抵缩在被窝里取暖小憩,见下了大雨,故而撑伞出去接她。
她边解着自己的衣襟,边柔声询问:“你如果冷得厉害,不如把火盆烧上?”
“不至于,这样便已经很暖和。”江允取来干燥的巾帕,细致地为裴雁晚绞起滴水的发丝,“嗯……你要不要陪我躺会儿?”
裴雁晚褪去柔蓝色的外衣,转身抱了抱江允:“我自己擦头发,你先躺着,我一会儿来陪你。”
江允的腿疾遇到十次阴冷天,有九次都得剧烈发作,许成玉偶尔为他施针,但也得长久的治疗才能起效。疼痛并不是长久的持续,而是一阵一阵地袭来,可寒冷却始终萦绕着他,令他熬得嘴唇发白,说话有气无力。
他又点点头,道:“你喝完红糖姜茶再来。”
裴雁晚很快收拾得当,利利索索地躺在江允身边,双臂抱紧男人的腰。她回想起江允十六七岁的时候,半大的年轻人没有如今高大的身躯,那是一种纤细脆弱的美。她那时嫌弃江允不如自己高,肩膀不够宽,胸膛不够阔,现今一切都是她喜欢的模样——她喜欢得紧呢。
一股淡淡的茉莉香萦绕着,在这个暴雨天,不堪一折的茉莉气息与猛烈的雨势撞击交融着,裴雁晚不禁多嗅了嗅,像只寻觅猎物的野猫,贪婪享受着捕猎时刻。
“怎么了?在嗅什么?”男人的嗓音很微妙,一种介于清润与冷冽间的声音,在他喉间得到了轻巧的平衡。
聆听他的声音,是一种享受。不管是念书给裴雁晚听,还是偶尔哼起婉约的江南小调,亦或是受到欲望的支配,裴雁晚都极爱这声音。
“茉莉香。”
“我用茉莉熏过衣裳。”
“你好风雅呀。”
两人抱了会儿,然而裴雁晚毕竟是不怕冷的,她很快便觉得燥热,但又舍不得离开江允怀中,于是又脱了件衣裳。
当她回到被窝,上半身便只余下一件月白色抹胸了,蝴蝶扑海棠,缠绵悱恻。
有些时候,一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人,远比赤条条站在你面前的美人更能撩动人心。若平心而论,她的姿容不甚出众,但能窥见几抹明艳灵动。
在沉闷压抑的天气里,一切都是雾蒙蒙的阴冷,裴雁晚的容颜是一抹明亮的火,燃烧着、跃动着,它仿佛风一吹便要灭,勾得你始终凝望它、关照它,甚至希望这火烧得更烈。
而且,江允喜欢她。
饶是一根木头,也该抽芽开花了;一个清修的僧侣,也该念起清心咒了。江允不是重欲之人,他在某些事上,向来点到为止、见好就收,与素日里得寸进尺的作风相悖。
然而他是一个四肢健全,有着七情六欲的正常男人,那么他便注定要抽芽开花,而不是念些无用的清心咒。
他忽想起在太极殿中高坐的日子,极个别忠心但异常迂腐的年迈老臣,直言进谏,说裴雁晚蛊惑君心,是个妖孽。他为此气得不轻,好在他一向勤政,从不懒怠,再加上滔天怒火泼向谏臣头顶,舆论才没有再发酵下去。
在书册里,江允常读到祸国妖姬一样的人物,她们大多妩媚妖娆、貌美倾城,裴雁晚稍稍沾了点儿“妩媚妖娆”的边。
——再者,她的确在不自觉间蛊惑了他。
江允心甘情愿。
因为爱她,才会为她的容颜悸动,怀着三分春情。
裴雁晚的手,天生就是要握剑的手,骨节分明、根根修长。不同于大家闺秀的柔荑,她的手掌带着岁月烙下的厚茧,一只手抵在江允胸膛,隔出一块逼仄的空间,另一只则环着男人劲瘦的腰肢,紧紧拥着对方。
她的手掌出人意料的热,即使江允穿着厚度适中的衣物,他也能感受到胸口的滚烫。
是心在动,才觉得热吗?
江允乌黑的睫羽颤动,他轻轻眨了眨眼,最终把沉沉的视线落在爱人平静的脸庞。
她微微闭眼,似是沉溺在珠落玉盘般的雨声里,安安分分,未曾孟浪半刻。因觉察到一道灼热炯炯的视线,裴雁晚抬起眼皮,迎上这道目光。
她的眸光闪了闪,柔声道:“我的脸上有花吗?哥哥。”
哥哥……
因有年龄的缘故在,裴雁晚从前很介怀唤江允为“哥哥”。后来调情时唤得多了,她便也无所谓了。只不过每每唤起,江允的脸色都要凝滞一瞬,胸膛中却山呼海啸、波涛难平。
“没有花,我只是看看你。”江允腹中邪火旺盛,他烦躁地将手臂伸出被窝,可是屋里烧着炭火,这不能消解他的苦闷。他口干舌燥,紧紧握住了裴雁晚温暖的手:“雁晚。”
“嗯?”裴雁晚尾音上扬,心里明镜儿似的清澈。
那邪火熄灭与否,全在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