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手」
“民女的确不认识。”杨烟跪着摇了摇头,眼睛里写满真诚。
“不认识你去收什么尸?”殿内除了马抚青再无旁人,昭安帝直接走到她面前,低头打量她,“就为多管闲事?”
“还是上回嫌朕赐你死,非要跟朕过不去?”
……
气氛凝滞了一瞬。
杨烟不敢这么近距离抬头看帝王,也猜不出怎么高高在上天神般的君主竟用这种语气跟她讲话。
她低着头,手拧着裙子已经出了一把汗。
酝酿了许久情绪,猛然抬起头,眸子里溢满泪水:“圣上,民女只是看着一个女子孤零零晒在那里实在可怜,于心不忍。”
水意偏又不甘心地聚着,将落未落。
果然私底下男人都吃这套,她洞察到昭安帝脸上表情有了细微松动。
他愣了半晌,叹了口气,背过身去。
“但你可知,一名奸细背后牵连多少?朕若人人都可怜,国家会面临什么?”低声问。
听到这话杨烟反而不害怕了,君王说到底也是人啊,只是时常不把自己当人用罢了。
“圣上,人既分三六九等,奸细也能分几等,并不是所有的都会一条道走到黑,要不何来策反一说?”
昭安帝坐回龙椅,觉得有点意思:“你说说。”
“第一等,西辽奸细,跟咱们天然立场不同,捉到自然严惩不贷,为着震慑敌国,能获取更大的国家利益。”
“第二等,西辽在我朝的内应,捉到必然要公开处刑,以一儆百,为的是警示百姓不做投敌卖国者,预防功用大于惩戒。”
“但刑罚惩治也有另一面,若能为我所用呢,一人甚至可抵千军万马。”
“第三等,给内应打杂跑腿送消息的,多半为着点小利,甚至是被蒙骗,那当可以网开一面,加强律法学习,再罚去做做杂役,以小惩实现大诫。回头学了手艺得以谋生,谁还愿意把脑袋别裤腰带上?”
“第四等嘛——”杨烟“啧啧”两声。
“说!”昭安帝以手抵着下巴,的确在思忖。
“就是被逼到绝境,咱们国家和朝堂容不下他了,无处可去,只能奋力一搏。”
杨烟心中想到胡易,又想到张万宁,甚至想到了她的父亲。
“史书上写陈胜吴广起义时说‘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不亦是如此吗?”
昭安帝随手丢了茶碗落地:“混账!”
瓷片碎裂的声音让殿外来来去去等候的人心猛地悬紧。
冷玉笙缓缓将耳朵贴上门缝。
杨烟却慢慢用裙子兜着捡起瓷片,恍惚明白帝王原来也不是无所畏惧,他也会害怕啊。
但帝王害怕,只能用恐吓别人的方式来表达。
此刻龙椅上的人,像一只张牙舞爪的纸老虎。
“圣上,圣人讲‘有余不尽,事缓则圆’,当年汉高祖入关中只‘约法三章’,晋王司马昭遇淮南三叛时还要赦免降将收拢人心——大家都是人,都会恐惧担忧未来,前边的路,总要留宽一点儿给他们走,才能长久不是吗?”
杨烟兜着瓷片又回去跪好,吹捧他:“今日您大赦天下,民女便知您是有远见卓识、胸怀宽广的君王,是我大祁之幸。”
昭安帝本来气到都要挑起的胡须慢慢落了下去,他并不信杨烟不认识那个奸细。
正如杨烟似乎也知道他今日在博弈什么。
两人目光相接,竟也有某种心照不宣。
昭安帝瞬间被逗开心了:“小丫头真是个七窍玲珑心,朕果该封你个官儿当当的。”
“真的?”杨烟眼睛一亮,转瞬又黯淡下去,她可是答应过涯夫子不入朝堂。
但事实证明她想多了。
“你若是个男子,朕准给你带身边做谋士,还能聊天解个闷儿。可惜,晚了,朕的泠儿还等着娶你。”
昭安帝此刻慈祥的像个平常父亲。
杨烟脸上红扑扑的,莫名有种被人揭穿秘密的尴尬。
但就在她想入非非时,又听昭安帝试探着问:“你说芸芸,她是哪一类?”
和年轻姑娘说话,连帝王也感觉到快乐,就能稍稍抚平心内巨大的疑惑和情感上遭背叛的痛苦不安。
这种隐秘之事又不能去问身边臣子。
此刻他焦急地等待杨烟回复,只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去追问旧情人的可能去处。
“嗯……”杨烟猛然想起胡易说的话。
-“算来也是西辽流落的公主呢……虽然她父汗已经被杀了。”
门外偷听的人心跳快到极点,生怕杨烟说错话又引火烧身。
却隐隐听她道:“民女不知。但她既已离开,想来心不在这儿了,是什么身份还重要吗?”
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昭安帝明白了。
——
杨烟开殿门出来时,刚巧碰到冷玉笙身上。
焦急神色在看到她的一瞬平复下来。
“你怎么没走?”杨烟疑惑。
“你在里边儿,我如何安心走?”冷玉笙不自觉扳了扳她的胳膊,眼睛里有浓烈的情绪流动,但碍于周边站了数名禁卫和内侍宫女,只能再慢慢松开手。
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着她,似一只懒洋洋的蚕赖在女子身上吐丝。
傻子也能看出男子的满面春意。
偏殿门口马抚青不得不咳嗽一声,才将他快绕成茧子的眼神剥离出来。
“吴王殿下就要回檀州,皇上也叫您过去交代几句。”马抚青扬了下手中拂尘,侧身请冷玉笙进去。
“等我。”他向杨烟道。
杨烟在外边闲着转悠,沿着连廊走来走去,盯看池塘层层叠叠的荷花荷叶,一只蜻蜓悠悠立在新出落的嫩绿莲蓬上头。
不一会儿,殿门“嘎吱”一声欢快打了开。
蜻蜓被惊到,抬腿飞了走,只剩莲蓬枝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