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在此必须宣告暂停了。
尽管我的笔锋暂未有些停歇之意,今天的日头灿漫,有些光竟然渗入进了这座监狱来。
里尔先生的栅栏门仍旧空荡荡的,阳光搬进里屋,却又跑了出去,似乎是不愿意在这片荒凉中停留过久。
里尔先生的躯体早已不知道哪里去,那监狱管理员先生无奈地记录着不符合事实的一片谎言,说不定现在已经被埋到哪个蚂蚁洞里了去。
打断我的是亲爱的典狱长先生,您知道,若非是遇到些什么重要的事情,或是读到了哪片疑问,典狱长先生是向来不愿意打扰我创作的,就算来了,也打扮上一副温柔的模样,与对里尔先生那般的态度大相径庭。
“无名氏先生。”
他的声音轻的可怜,像是漫天飞舞的蒲公英,吹成了半个月亮,其他的都若同星星那般散落在天空。
我怀疑我的耳朵产生了幻听,典狱长先生向来是不用这么轻而柔和的语气讲话的,便继续沉浸在我的写作生涯里。
“亲爱的无名氏先生。”
这话的语气倒是变得格外沉重了,又或是想改变什么,苟延残喘得语句中竟然加上了一个亲爱的,让我好生惊讶。
我抬起头来,那正是亲爱的典狱长先生,他的着装要比平常更谨慎些,可以算得上是一尘不染了,那一副爽然若失的面庞与他平日脸上的严肃毫不相干。
而我撞上他的眼眸,竟然有些怜悯的泪光,我想我一定是看错了,眨了眨眼,的确是不啻同情,竟还透露出一丝悲伤之意来。
他是缓步来拜访我的,同平日里的姿态大相径庭,那蹒跚的步伐缠杂着渗入的星光一同拍打下那段灰尘四起。
我料到是什么事情发生了,却也想不清楚,我还会有什么事情可以发生呢。
想来想去,便只有一个了。
死亡。
想到如此,我便才缓过神来,那些愆德隳好的事情我已经做了太多了,死亡成了我唯一的命运,这便很早就成了令我坦然接受的事件。
您或许也在某一个不经意间思索起死亡来,死亡一词,并不陌生与人世,无数的哲学家们用惊骇世俗的语言将死亡的对抗尽情苗述,带给生人希望,为生存而拼命活下去。
而即使是再多的理论,再多的书籍烂在怀里,也当死亡之意终究降临的那一刻,难免会百感交集。
没人从打心底愿意接收死亡,人们期待的是不朽,爱情则是不朽的,这也令朽者们万分期待,正如蒙娜丽莎小姐所言,爱情是命运的传承,是朽者们最为平凡的希望。
“怎么了,亲爱的典狱长先生。”
想来我的声音是有些哽咽的,抽搐的不仅仅是我的喉咙,就连鼻子也不听话的胡乱发出些不够优雅的声响。
眼泪浸湿了我的眼眶,那种湿润感无以抵抗,竟让人有些惬意来,而我始终控制着,拼命眨着眼,用力挤了挤,并不想让这番脆弱公众于世。
“明天就该...”
典狱长先生顿了顿,像是有些什么难言之隐,却更像是阔别一位有些年头的好友那般拘谨,也就在一片沉默之后,事实上连其他的犯人也都沉默了,典狱长先生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在他的吐息之间夹杂的,缠绕着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忧伤,向我继续说道:
“明天就是您执行死刑的日子,我很抱歉,亲爱的无名氏先生。”
我的上下嘴唇微张,颤抖不止,那些昔日的美好或是故事里的一切画面在我的脑海中慢慢清晰,像是又过完了一次半生,替我将余生深埋去回忆之中。
我不知道应当回答些什么,只是麻木地点着头。
“您的小说怎么样了?”
“足足九万多字了,亲爱的典狱长先生,我会在明日死亡之前写完。”
“这话题真是沉重,亲爱的无名氏先生。”
“是的,亲爱的典狱长先生,它的确沉重。”
“事实上,亲爱的无名氏先生,您要联系什么人吗?”
“这是什么意思?我想我不明白,典狱长先生。”
“您知道,死亡之前,本监狱向来都是会有一次探望机会的,也是您这短暂而又令人悲痛的余生之内,最后的机会了,您要邀请谁吗,我会让我的手下将邀请函或是信件今日送去,即刻就到,我想,您是不是应该邀请...”
典狱长先生的话语说到一半,竟学我哽咽起来,他望向我那散落一地而杂乱无章的小说,向我示意我应当邀请的人,正是您罢了。
“我能写封信交于她吗,亲爱的典狱长先生。”
“当然,当然,当然,您必然有权利这么做。”
典狱长先生从他一直背起的双手里拿出信纸和钢笔来,感人肺腑的是,他从开始便一直紧握着这文房的笔墨纸砚,像是早早预料到似的。
我的右手颤抖的厉害,左手写下的字又歪歪扭扭,我便在这一片颤动中,写下了您的名字,以及我所知道的,您的地址。
而后,便是正文部分。
“展信佳,音乐会结束的似乎格外顺利,今日之信件,令我万般羞愧,也希望您不以之为忤,诚然,我没有向您的侮辱之意,事实上,我将要死亡,余生便显得可怜而又短暂,落笔之下却又显得战战兢兢来了,若您愿意,请您能否在今夜降临在不莱梅监狱的看望厅内,如若您来,我将无比感激,如若您无意,则也是自然而然。”
那些个德语字母从来没有此刻这般沉重而富有蕴意,字里行间无不透露出一丝余生的倔强来,这时我便想起了您,您拆开信件的模样,您见到不莱梅监狱这几个字眼的惊讶,您的降临或是不降临,都仿若一段满是可能的故事穿插一起,已经如电影般提前在我的脑海中尽数播放。
我等待着您的回信。
在今日光灿,我像往常一般,会将小说写完,却多了份思念来。
不自量力得,我却是放下了以往的倔强。
我是多么盼望此刻您能同我见上一面。
仅仅一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