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告诉她,顾问之遗体火化后,顾希城被送往了宣州祖宅,交由顾氏旁支族亲照顾。待到成年之后,顾希城将做一个既不沾染朝堂、也不混迹江湖的寻常布衣。伏芫沉默下来,这位弟弟在如今的商府,不会受到欢迎,单是异母血统,似乎就已讲缘由阐明了大半。
这段过往被商辰叙述得相当平淡无奇。好像于他而言,能够为人生带来转折的大事,仅是他这节戏文里可以草草揭过的插曲。伏芫双肘靠在桌面,露出欲言又止的目光,轻轻抿着下唇。尽管他声称上述都由自己一力安排处置,不曾准许旁人、尤其是她参与半分,但其中蹊跷的大片留白,她岂会听不出来。她不能确定,当年的自己一直站在他的身边,是否真的选择了始终沉默旁观。自己真的能做到完全不插手么?她在心头生出几分怅然,动摇地想着,犹豫要不要将已到嘴边的半截话咽回肚子。
“我知道你还想问什么。”商辰将空杯再度斟满:“伏芫,你还记得我是怎么进的天门?”他似笑非笑地顿了一下,说:“除了你,我从没告诉过任何人。”
“温道求领我进门不假,但却并非因爱才投契。他只是在报答我祖父,报他往日里的恩情。”
“顾问之天资卓越,却狼子野心。当年,母亲执意要嫁给他时,祖父就曾有预感,可惜终究晚了一步。自成婚之日起,他便借母亲的手,给祖父暗中下毒……三年下来,日积月累,让她就这么在不知不觉间,亲手害死了自己的父亲。”
他的声音越是平静,伏芫越是感到头皮阵阵发麻。
“大概九岁那年,母亲终于停止了自欺欺人。她失望至极,痛苦得要命,不再苦撑,身体一泻千里,很快就垮了。那会儿,我还没改回本姓,叫顾希辰,名字是他取的。希辰西沉,一粒出生就被诅咒的尘埃,哪儿还有什么父亲。”商辰垂眸,缓慢地摇晃着酒杯:“母亲刚病倒没几天,他就等不及了,有意显摆似的,把那女人和顾希城带来见我们。他们鸠占鹊巢,一家三口过得很甜蜜,我的存在反倒是错,被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处处遭人冷眼,在府里的日子越发难过。为了母亲,我愿意忍耐,也只有忍着。可笑人心不足,是我明白得太迟,不论如何委屈求全,他们始终巴不得我们快些死了才好。”
伏芫握住他的手:“商辰,我……”
“祖父的书信,是唯一的救命稻草。那时我特别激动。”商辰抬眼看着她,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开始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寻找机会,千方百计地接近顾希城。他天生身体不好,顾问之不让他出门,我就主动陪他玩耍、伴他读书,变着花样给他讲新鲜玩意儿,使劲巴结他,做他的玩伴。他年纪小,又很孤独,果然慢慢地把对我的厌恶,变成了友善,逐渐依赖上了我这位兄长。”
说到这里,他的语调转而松弛起来,每一词句都异常刺耳:“这事儿很需要耐心。我花了足足两年时间,才让顾问之看在他宝贝儿子的面上,放松了对我的部分警惕。他一直很怕,怕极了,怕继承了商氏血脉的我,会让他有朝一日大难临头。他不准我习武,读书也无人指教,我母亲的身体自顾不暇,最好的结果就是最后成长为毫无用处的废柴。我依他所愿,佯装心性软弱没有反骨,一心只求生母能够安居养病,给他儿子随意差遣,愚蠢地奢望着生父的亲情,仰仗着他的鼻息生活。不幸的是,我长得实在太像他了,越长越像。我痛恨这层血脉,却要依靠它才能把握机会。因有这层缘故,当年他携家带眷回宣州祭祖时,最终同意把我也带上了路。原本,我是不在计划中的。”
“机会是不再有的。”他吞下温酒,喉头漾出一股腥甜:“那些年,祖父留下关照我的影人,一个个都先后死在了外出的任务上。我掩人耳目地私下偷习,没有指教,不得章法,功夫学得很糟。直到后来,在我几乎要死心的时候,温道求送来了等待已久的回信。信上他说,次生不会踏入京城,但他会设法到宣州城来接我。只要我能有办法到达宣州。”
“……你曾教我的家学轻功,难道是跟温师叔学的?”伏芫轻声问道。
“不错。”商辰点头:“是靠他点播,以前埋头苦学,却事倍功半。温道求是天门派出了名的怪才,行事肆意也无人诧异。在白头公的寿宴上,他公然对我兄弟二人表示相见恨晚,佯装偶然如获至宝,提出要收我为徒,并暗示未来也有意再收顾希城,倾囊相授毕生所学。顾问之起初自是不愿的,但他最终禁不住天门的《九章剑谱》的诱惑,自觉机会难得,勉强点头同意了下来。临行前,他千叮万嘱,要求我好生表现,甚至还说什么,学无所成并不打紧,关键是要对师长尽心尽力,等到时候接弟弟上山,有机会的话,还要尽量多去了解《九章》秘籍。他假惺惺地许诺说,若我能证明自己对招摇有用处,未来将大发慈悲地准我带母亲搬出去独住……那会儿,无谓他提出的什么条件,我当场都是一口答应的。”
“再之后的事情,你都是记得的。我背着行囊跋山涉水,随温道求从宣州来到了雷州。上山前,他帮我贯通了祖父家传的轻功,指点了我的基本功法,还提前助我熟悉了天门的规矩,一路顺利保我成为了天门派的第十三位入室弟子。”
“你跟温师叔常泡在后山练习功法。”伏芫笑了笑:“当时,我们都认为师叔人脾气古怪,人却很好,对你另眼相待,爱才若渴,打定主意是要传你衣钵。”
商辰轻轻摇晃脑袋:“看着像这么回事。”
然而,温道求实际上,对他并没有太多为人师长的期许。
‘我们开头就把话说明白。你不是我要收的徒弟,我不会把你当做自己继承人来看待。’
‘你把本该调息的时间都拿去勤学苦练,结果又如何呢?我再怎么指点,也没法点化榆木脑袋。贪念一蹴而就是违背自然规则的。商辰,世上哪儿有这么速成便宜的好事?论及心性坚韧,诸多习武人都不逊年轻时的武林宗师,而最后真正能突出重围却只有凤毛麟角,你明白其中区别在哪?’
‘若都像你这般急功近利,空有招式不通心法,何谈修行二字?无论如何自觉刻苦,最终也只会早早触顶上限,至高沦为二等末流。你小子也该想通了,习武是没有捷径的。’
‘我早说过,你本就天资平平,再不肯听劝,商桀的期望怕是只会落空。你还记得自己的目标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