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禧二十一年冬，憋了几日的天空几乎立刻就要下一场雪。
京都地牢幽暗逼仄的最深处，巴掌大的单人牢房里，蜷缩着一个裹着草席的身影。
地牢里空气浑浊，到处都散发着血腥味和排泄物的味道，闻之令人作呕。
几只老鼠饿的眼睛发红，围着那人转来转去，像是正在等着那人咽气后好尽快吃上一顿饱餐。
若不是裹着她的草席还在上下起伏，到真以为是已经没了生机。
地牢的铁门被人从外面打开，几名侍卫引着一个带着兜帽的紫裙女子走进来，样子十分恭敬。
女子不时用手帕掩住口鼻，嫌弃地皱紧眉头。
“嗤——”暗处传来一声嗤笑，引得牢里那人挣扎着仰头望去，狭小的窗口透出来的光刚好照在来人莹润饱满的唇上。
“惊讶吗？”李若微取下戴在头上的兜帽，蹲下身来细细观赏着地牢的景象，脸上竟露出一丝满足的微笑，“没想到是我吧。许久不见，忠义侯府嫡幺女陆沅芷竟沦落到如此地步，当真是令人唏嘘呢！”
陆沅芷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强撑着抬头看向牢房外，仍旧用草席遮挡着自己。
半个月的审问拷打，她早已衣不蔽体。
若非牢内的衙差曾受过长兄恩泽庇佑，就连这片烂草席也是不曾有的。
她虚弱地靠在早已发霉的墙上，唇角扯出一个破碎的笑，眉眼间仍带着侯府嫡女的傲气：“原来是你。”
李若微眯起眼睛看着她，心中却没有一丝通畅。
又是这副样子，不管受到怎样的折磨，陆沅芷还是端着一副高高在上的贵气，恨得人牙根痒痒。
“二姐姐来这里做什么？这可不是您这样的南疆烈属遗孤该来的地方。”陆沅芷语气淡淡地，一双美目微阂，短短的两句话几乎用尽了她所有力气。
李若微冷下脸来，恶狠狠地说：“别叫我二姐姐！凭你也配？”
“小人得志，你不要高兴得太早，长梧哥哥会为我伸冤的。”
“哈？长梧哥哥？”李若微眉峰微挑，面露不屑，“你莫不是在说五皇子殿下吧！很不巧，就在你下入大狱之际，你心心念念的五皇子，已经奏请皇上将我指婚给他了。像你这种祸国叛敌的人，怎么还配妄想靠近他？”
陆沅芷心头一震，不顾狼狈手脚并用爬向李若微，声音中带了一丝颤抖：“不可能，长梧哥哥说过，他会救我出来，会救我父亲的！”
李若微冷笑一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匍匐在地上的她，仿佛在看一只随时都可以碾死的蚂蚁。
“你以为你父亲犯的是什么罪？那可是通敌叛国！身为忠义侯，食国之俸禄，竟纵容子女在两军阵前向敌国投诚！”
她越说越激动，手舞足蹈着，衣袖在空中几乎要划出残影。
“不瞒你说，前日午时，你那侯爵父亲已经被陛下下旨斩首于乾元门前。五皇子，哦不，如今是太子殿下了，下令让人将你罪父的首级挂于乾元门上，以正视听！”
“而你那诰命加身的母亲，也被皇上一条白绫赐死在侯府里。等处决了你，这世上，就再也没有忠义侯府！”
这不可能！陆沅芷瞪大了眼睛，一股寒意顿时从脚底攀到脑后。
长梧哥哥亲手将她送进这地牢中，还同她说好，只是将父亲撤职查办，他亲自审查，一定能还父亲和大哥清白！
他还说，让她再等等，再忍忍，等他夺得太子之位，一定会来救她出去。
可如今，赵长梧这个骗子，不但放弃了她，也放弃了陆氏一族。
“不！”陆沅芷浑身颤抖着扑向李若微，伸出一双枯瘦的手拼尽全力想要拉住李若微的衣角，却被她身后的人一把拂开。
“大胆！竟然对太子妃如此无礼！”
那声音听着耳熟，陆沅芷目眦欲裂，竟是要生生将面前的人瞪出个窟窿来。
她声音颤抖，双手紧紧抓着地上的草席：“熙春？连你也要背叛我？”
“呵，”熙春一只眼睛被黑布罩起，凶相毕露，望向陆沅芷时，面上带了一丝厌恶，“四姑娘，从你把我送给瑞王的那一天起，您就不再是我的主子了。我那么哀求你，不要把我送走，可你不仅把我送给那个如猪一般蠢笨的瑞王，甚至还发卖了我的母亲和兄长！我那么信任你，一度认为你和别的主子不一样，一定会护好我。可你呢！你又做了什么！”
熙春声泪俱下，陆沅芷张了张嘴，却又无从反驳。
是啊，当初是她把熙春送出去，完全是为了巩固赵长梧的势力，也是她亲手将背主求荣的熙春母兄发卖。
她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一个被她抛弃过的人呢。
地牢外传来钟鸣，那是宫中贵人薨逝时才会响起的声音。
可是，往常的钟声只有三下，这次的钟声竟然有九下。
陆沅芷愣了一瞬，尔后突然醒悟过来，因为饥饿和伤痛而深深凹陷的眼眶中盛满了愤怒和悲伤：“你们竟然弑君！你们竟敢！这可是谋逆！”
“嘁，”李若微翻了个白眼，“果然是蠢而不自知，我们推翻了戾帝□□，重新建立了一个新世界，人们应该感恩戴德！你这种几千年前的落后思想，早就该被社会淘汰了，我若是你，早就一头碰死在柱子上，怎么还会有颜面活到现在！”
是了，从一开始，李若微就是这样的一套言论，她从来都听不懂。
她自从生过一场大病，醒过来之后便会时常说这些疯言疯语。
比如，“所有人生来都是平等的”。
再比如，“婚姻就像刷牙，自己只能用自己的牙刷，如此私密的东西，怎么能让给别人？”
什么人人平等，什么一夫一妻，对当初的陆沅芷来说，那简直是天方夜谭，是她永远都不会触及的地方。
她轻轻啜泣着，将自己紧紧蜷成一团，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明明当初自己还是很幸福的，有祖母疼爱，父母庇护，兄姊扶持，明明是天之骄女可以安稳度过一生。
可究竟是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