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鹤田太太并不同意安娜去东京上学。
“现在的学校读得好好的……上学的地方离家近一些不好吗?”妈妈站在院子里,手臂上挂着从晾衣杆上收下来的衣服,忧心忡忡地抬眼看着头顶密布的乌云……这让鹤田安娜很愤怒——她觉得自己不被重视,在这场谈判里显得无足轻重,妈妈似乎关心即将而来的坏天气更多一些。
安娜的脸绷得很紧,一字一句地给自己加筹码,“荣治以后还要去美国呢。”
“荣治是男孩子啊。”
“女孩子就不行吗?”
“为什么?”
“女孩子应该更安分一点才是。”妈妈腾出一只手,想要安抚她的脑袋,“安娜,你怎么今天这么暴躁?”
她躲开了,“是妈妈太冷静过头了吧。”
她礼尚往来的态度终于把妈妈的视线从一堆洗干净的衣服上吸引到自己身上。
“安娜,我说过什么你忘了?顶嘴不是个好习惯。”
“我没有顶嘴。”安娜气鼓鼓地抬手攥住垂至胸口的两条麻花辫,“我只是合理地表达我的观点和想法而已……我没有顶嘴,没有!”
鹤田太太简直哭笑不得。
如果说十二三岁是尴尬的瓶颈期,那么十五六岁大约可以归为莽撞的成长期。追求的东西或许和自身的能力并不成正比,却急切地想要向所有人证明自己身上的无限可能性,稍微稳重的人会放慢脚步,而缺少认知能力的孩子——比如鹤田安娜,就患上了迟来的中二病,觉得自己是个无所不能的仙人掌,张牙舞爪地耀武扬威,以为自己能够在荒芜的沙漠里理直气壮地生根长大。
其实有时候不过是一瞬间的念头……比如一个并不是球迷的人,或许某个凌晨耐下性子在电视上目睹了巴塞罗那俱乐部一场球赛的伟大胜利后,忽然就想穿着红蓝球衣去诺坎普球场摇旗呐喊。对于一些人来说,偶尔冒出的念头可能久而久之就会被冲淡,但对于另一部分的人来说,日复一日的时间只不过是对那颗种子似的念头的催化剂,只会每时每刻地浇灌,让曾经的一个小小念想长成参天大树。——不幸的是,鹤田安娜就是这一部分人。
在谈判了一个星期后,安娜拒绝再跟妈妈交涉。
于是她死活要独自闯去东京读书的理由,又多了板上钉钉的一个。
周日晚上,安娜在家吃过晚饭洗过澡就跑去泽北家里呆着,什么话也不说,异常安静地坐在泽北的床边,指尖撕挠床沿的木头,不声不响地低头盯着脚上的拖鞋。
“你不至于吧?”泽北瞄了一眼她铁青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试探,“现在的高中……也蛮好的。”
安娜迅速抬起头,凉飕飕地视线刺过来。她站起身,毫不客气地用力推搡着他的肩头,“你能安然地呆在秋田是因为刚好山王工高正好在这里!被选拔进山王的篮球队高兴吧?所以你才会面不改色地说着无所谓啊!”
泽北挥开她推得他肩头发疼的手心,“所以呢!你为什么非要往外跑?”
“因为想去东京,所以就要去!”她站在他跟前,满脸愠色,“就这样!”
“可是你妈妈希望你呆在秋田不是吗?”
“你妈妈还希望以后我和你结婚呢,那你要不要娶我啊!”
泽北荣治终于被鹤田安娜的回嘴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对她的伶牙利嘴气愤又没辙,据理力争的结果都是他落在下风。她的脑袋瓜里装着的都是什么呢?每次他们俩讨论一件事情发生分歧,她总是能找出犀利又合理的措辞把他准备好的话击碎得体无完肤,好像随时随地都想着一肚子的不服气来顶撞他。
说实话他并不反感。
他察觉到她跟其他女生不太一样,其中一点就是这个——她似乎很喜欢站在很多约定俗成的对立面,反驳着理论着争取着,大胆明了地表达着自己的想法,也不需要别人的认可,孤军奋战地坚守着自己的阵地,态度冷静言辞凶狠,直到目的达成。
后来,她妈妈还是妥协了——尽管是控制欲强烈的天蝎座,当有了父母这一重身份,服软这样的辞藻终究会重新浮出他们的字典。
独自一人生活的日子开始了,在高二开学前的半个月,东京的樱花还没有开,樱花树的枝头只冒出零星的绿芽。
搬家,整理,洗衣,买菜,做饭。
安娜感觉自己提前过上了全职家庭主妇的生活——就是不那么称职而已。
来到东京的前两天,在父母以及隔壁泽北家帮忙下的鹤田安娜依旧累得靠着墙坐了好久,酸疼的感觉埋进骨髓里胀得难受,想要哭的冲动最后都被大量的体力劳动排出而变成涔涔的汗水,她努力抬起眼皮子巡视了一圈,发现还有几个纸箱理直气壮地贴着墙壁安静地堆在她身旁,瞬间觉得心脏都要跳不动了。
每天晚上七点左右,爸爸的电话会雷打不动地打过来。
“怎么样啊安娜?”
“好得很呢!”
……依稀记得搬家第一天,她嘴硬地逞强,实际上现状是她已经在瘫软在冰凉的木质地板上一个小时了都没爬起来。桌上的泡面都冷了,面条吸饱了汤汁胖乎乎地挤成一坨。墙上的柠檬型石英钟,时针正在从数字7上移开。
“晚饭吃的是什么?”
“是自己做的咖喱饭和味增汤。”
“衣服都洗好了?有些衣服可不能偷懒丢洗衣机哦。”
“是是是……啰嗦的大叔。”
她笑着回答,都不敢抬手去揉眼睛。
就这样一复一日地,她曾经以为自己做好了完全准备来面对开头的不顺利,却没想到没完没了的糟心事情那么多,多到让她措手不及,看书看来的那些大道理和热鸡汤全都成了脑子里的一团杂乱的毛线,丝毫不起作用。于是,就像是她不小心掀翻了潘多拉的魔盒一样——先是她被隔壁总是呼朋唤友的朋克青年们吵得整宿整宿地失眠,接着是她坐电车时被痴汉摸了大腿和屁股,再来是在ATM取钱时被吞了卡,然后是兼职打工时的坎坎坷坷……其实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积沙成塔,她觉得把自己压倒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只不过是来到东京的第三个星期某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