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出事的消息是陆寻渊带来的。
休沐日过后,陆夏回观星台当值,正揉着手腕准备提笔算历法时,陆寻渊身穿司监官服踏进了星阁中。
卫三头一个注意到动静,当即起身见礼。
陆寻渊连夜赶路,把两日路程缩成一日出头,眉间有淡淡的倦意,但面容清朗,稍稍舒展神色,便给人以光风霁月、荡澜江上的广阔之感。
他温和笑着:“是卫三吧?你我虽非出自同一宗,但所承戒律乃一派,今后当互勉。”
陆夏只抬了下头,就又低下去作法似地在纸上涂涂算算了。
等陆寻渊跟新任职的卫三交代完一些事项,来到陆夏桌案旁时,她扯平沾了墨汁有些乱七八糟的袖口,站起身叫了声:“师兄。”
陆寻渊目光复杂地瞧了她一眼,本想把事情挪后再谈,免得耽误了堆积已久的公事,结果此刻见着她还是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模样,一阵头疼。
“你跟我来一趟。”
卫三也是不解,目送陆寻渊带着陆夏出了星阁。
观星台坐落在鸡鸣山上,于宫中最北向,另有座可以俯瞰大半皇宫的水磨砖高台,台体环绕着盘旋踏道。
登上台顶,陆寻渊才结束了一路的静默:“沈理卿来找过你?”
听问,陆夏没有隐瞒如实道:“找过,来求缘的。我让他抽了支签,大凶。”
陆寻渊静静站在台顶日晷旁,影笔直如竹,点头道:“确实大凶。昨日戌时沈理卿以银锥刺入胸膛,取了满满一碗心头血。”
眼皮一跳,陆夏惊诧发问:“取血做什么?”
陆寻渊见她像是确实不知此事,隐隐松口气,语气和缓:“今早我赶去上朝,听闻沈理卿告假数日,一问方知他的夫人得了恶疾,精气神尚可,但五脏六腑渐次败坏下去,乃心衰引起的恶疾,药石无医。他取血,应是听信了什么偏法,欲救治沈夫人。”
初见李如宛时,陆夏就知她得了心衰,日日饮着百金熬就的珍药,补得了外气,修不了内里。
年初李如宛吐血,沈府接连来了数十位大夫为她诊脉,奈何最后皆是摇头离去。沈旋戈又将宫中太医请了个遍,还命人搜寻京外名医,可做得再多也只能偷得一点时光,改不了天、逆不了命。
他寻医的动静大,是以李如宛之病在京中不算什么秘密。连同他将表妹接入府中欲顶替正妻之位的传闻,也并非鲜为人知。
有薄情寡义之名在前,不论沈旋戈做出何等懊悔弥补之事,大家也只当做是面子活儿。毕竟有句话说得好,死者为大,夫人病入膏肓,他再怎么不喜正妻也得撑弄好表面架子。
然而这个架子,似乎撑弄得过了头。
昨日戌时,住在沈府前面那条街的一户人家正用饭,就听见沈府那头传来了几声惊惧尖叫。
沈旋戈不知从何处驾马回来,刚进府没多久,府里的小厮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冒着滚滚冷热汗水带回了数位大夫。
胆子大的街坊直接站在自家门口,踮脚往府里头张望立耳,恨不得把头伸过去,扒点什么出来。胆子没那么大的,只能关着门,凑在门缝上看那些小厮进进出出,面色难看地急成一团。
看热闹的左右街坊以为是那位可怜的夫人又吐血了,结果有好事的人打听了下消息,方知李如宛还好端端的,是那位大理寺卿剜了心头血出来做治病的药引!
这个新热消息还未在百姓间传开,就先进了宫。昨夜不上值的几位太医匆匆得请,拎着药箱就去了沈府,一夜未离。
陆寻渊简单几句概括完沈府的情况,提到重点:“沈理卿在取血前去了灵忘观,药引偏法极有可能是在那儿得的。皇上听闻此事,命我下值后去沈府一趟。”
“皇上是担心观中有邪徒?”
他不置可否:“灵忘一教修长生,与我道不同。今后若正面碰上,不可交,寻常对待即可。”
天下道门不知凡几,各教各派祖师不同,信奉的神更是不一。陆夏倒不觉得陆寻渊是在轻视灵忘教,他对那些只修己身不管天下之众的修仙派都能客客气气,一个只是想活得久点的道门显然不是在道义上惹他不快。
清楚陆夏和沈旋戈取心头血一事无关后,陆寻渊也要回星阁处理告假这几日堆下的繁杂事务,见陆夏一动未动,关心道:“在思索什么?”
她略一停顿,有些狐疑:“沈理卿真的取了满满一碗血出来?”
陆寻渊没想到陆夏想的是这个,浅浅笑下:“嫌多了?”
“是有些多,”她答,“就算是药引,也不用满作一碗吧。”不是有意折磨自己,就是妄图以伤博取李如宛的动心。
陆寻渊但笑不语,有种包容万象的绵长耐心,哪怕她的想法不着边际,亦或是离经叛道。
下台顶时两人一前一后,陆夏问道:“我能和你一同去沈府吗?再怎么说,他也是在我这里求得的凶签。”
他也答应,一阶一步,脚下沉稳。
陆夏跟在他后面,再一次觉得他包容万象,却又孑然于世。
……
此次去沈府,陆夏穿的是常服,先后碰见了两个意料之外的人。
沈旋戈以银锥入胸膛,刺穿心脉,别说只请了三日假,没死就是万幸了。
陆寻渊入内室去塌前看望,陆夏不好同进,便在府里逛了起来,碰到小厮报上身份后,也能从中探听出一点昨夜的消息。
听说,他回府后什么事也没做,只是让长随守在身边,命他以碗接血,入心的银锥都是自己动手刺进骨肉的。
但不巧的是,宝儿被沈旋戈那位表妹林语清骄纵得无法无天,爱玩爱闹,不顾门外小厮阻拦,直接闯进了屋。
长随险些跳起,差点弄翻滴了一半的血碗。
倒是沈旋戈眸冷心稳,持银锥的手连一丝颤动也未有过,要不是面色霜白,眉眼被冷汗浸湿如墨,旁人都要惊恐他是个不知痛、不会战栗的怪人了。
追在宝儿身后的乳娘和丫鬟见到沈旋戈刺心取血,当场吓得尖叫出声。
不消片刻,全府皆知他们的主子做出了怎样一件闻之惊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