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在这里过的第一个年还算不错。
从第一场雪下下来以后,张家的过年气息就开始猛涨。张家人多,这个年在腊月之前早早就开始准备了。
过年当然是好玩的。
一批批外驻任务的人赶了回来,原来很多空置的院子都住进了人。红纸的灯笼被挂了起来,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看见。
训练在某一天被暂停了,因为训练场要空出来堆放年货。没有人通知何清,但去训练场看一眼就知道了。她在那儿留了一会儿,看着脸生的张家人来来回回地搬东西堆在训练场里。主要是一些年货,油盐米鱼鲜,山区已经降温到可以当天然冰箱的程度了。他们把鱼和已经宰好的肉类都堆在那里,几乎一下子就冻得邦硬了。
年猪和其他待宰的牲畜陆续被送了进来。杀年猪,放猪血,灌血肠,最后还有杀猪菜,就是五花肉和酸菜粉条的乱炖。这时候训练已经完全停止了,张家人就挑了个难得的晴天在训练场现杀现煮。
很多小孩在旁边蹲这一锅杀猪菜,何清暗搓搓地挤在人群里,也分到了一碗。
僧多粥少,一小碗热乎乎的,里面还放了新灌的猪血肠。何清就这样捧着碗蹲在墙根,吃得相当开心。
训练停了,宏石先生抓着这个机会给不识字的孩子扫盲,简单说就是留下来写大字。
很不幸,何清也属于这个文盲行列。她确实不是很认识繁体字,平时基本上是连猜带蒙,靠一个“意会”应付。
这种留堂体验还是很新奇的。有基础在,她学得很快,认识的字几乎是爆炸式增长,很快就能通读一整本书,就是字还是写得七扭八歪。
一般来说小孩子写不好字都是因为手上没力气,张家小孩显然没有这个烦恼,所以何清的字就是单纯的,丑。
为了放止笔墨和书籍被冻坏,写大字的房间里摆足了碳火,连隔壁几间连着的屋子都能感受到暖意透着墙过来。于是用着练字这个借口,何清顺理成章地赖在这里蹭炭火,一天写十几张大字,练完字就打瞌睡。手脚上的冻疮和之前留下的伤遇到温暖的空气后开始发痒,但何清还是睡得格外香甜。
不开玩笑的。她住的地方的待遇当然不可能一间间提供炭火,所以一群大大小小的小孩都被赶到一个大炕上睡。炕也只热到前半夜,后半夜全靠大家挤在一起的温度。她要是半夜冻醒,就只能听着牙齿磕碰的声音熬到早上。
万幸,白日里宏石先生从没有赶过她。
随着年关越来越近,除了何清以外的被留堂的学生都越来越坐不住了。到腊月二十宏石先生就放掉了所有学生,张家小孩全部都各回各家。
张家本家住宅之外,整个村子都住着张家人。这批在本家上学的小孩大多数就住在本家,但当然还是有些人得回外面。不过也很近,不会回村子真正的外延——那里才算张家外族的地方。
真正的外族孩子来本家的机会非常少,只有拜年的时候才能进来。
何清知道这种事的时候非常想当场笑出来:张家,真是一个等级森严的封建体系。
时间向大年三十推进,出现在本家宅子里的外族人也逐渐多了起来。再后来不仅仅是一些赶回来的成年人了,由各种叔叔伯伯带进来的外族小孩也开始出现。
他们显然比本家孩子更像正常意义上的“儿童”一点,也并不端着架子,小孩该玩什么他们就玩什么——虽然没有玩泥巴,但何清到是见到到处丢小炮仗的,直接崩到了她的脚面上,吓了她一大跳。
这时候宏石先生限定版扫盲小课堂已经放假好几天了,何清完全处于不知道该干点什么的状态,所以她四处游荡。
多数时候能找间暖和的屋子,看里面的人热火朝天的忙活,还能混水摸鱼地蹭一蹭本家小孩的福利,分一把刚出锅的热的煮花生或者炸豆腐。
有时候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祭灶,磨豆腐,蒸豆包,放爆竹,贴对联,被大人指使着跑腿——嘻嘻,这些都和她没什么关系,她在哪个避风的天井跳来跳去地跺脚呢。
*
何清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遇见张海客的。
*
张家孩子的反侦查能力还是很强的,几乎就在她把目光放在他们身上的几秒,带头的男孩就开始不动声色地用余光观察四周。
蹲在柱子后面的何清很快就被发现了。
其实很好发现,因为她灰头土脸的一个,好像刚刚从灶膛后钻出来一样带着一股呛人的烟味。她甚至躲也躲得很敷衍,浑身上下带着一种“希望你们不要发现我但既然发现了那我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的不太有所谓的劲儿。
张海客有点无语,本家的小孩都有点那么奇奇怪怪的,但大多数都是那种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奇怪法,而这个灰头土脸的小孩就显得有点与本家格格不入了。
本家是强势以及强盛的象征,他开始有点不确定她是不是本家人了。
于是他转头和自己的伙伴说了几句,从一堆糖画里挑了最大最精神的一个就走过去向她搭话。
那小孩在原地一动不动。走近了他才看清,她比他以为的要更小一点,脸上沾着灶灰,眼睛乌溜溜的,抬着头警惕又疑惑地看着他。
“喏,给你。”张海客把竹签向前递了递。
他的心里其实是有点得意的,这个最大的糖画是他赢下来的奖励,是一只威风凛凛的麒麟。此刻他拿出来送人,未免没有一种想炫耀的意思。
小孩没有说话,她看了看那个糖画,完全没有被惊讶到的样子。甚至因为判断出他没有敌意,她迅速松懈了下来,然后有点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传递了一个“你想干嘛”的信息。
“……”张海客有点尴尬住了。
他拿空的那只手摸了摸鼻子,想起了自己遇到过的本家那个特别孤僻的小孩。他那时候单方面输出地讲了一下午的话,说得他自己口干舌燥,就换回来那小孩最后一个平静的眼神。
不知道为什么他拿眼前这个和那个比了比,发现他们在本家都处于一种叫“孤僻”的状态里,但偏偏两种“孤僻”又不完全一样。以他目前的阅历说不出来区别在哪里,但莫名就觉得有点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