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别折,撒...撒开我,我让种人停下。”
翟茂见沈子陵捏起了自己的另一只胳膊,吓得双目赤红宛如一只被撒了盐濒死的泥鳅疯狂扭动挣扎,捶打着那只紧紧箍着他的腕声音中尽是哀求,
“我、我切了自己的一根脚趾埋在林中,不论我身在何处无人林中都会存留我的气息,种人会遵从我离开前下的最、最后一道命令,饶是我离了十丈之外也不会停的。你让我回去十丈以内,我重新下令叫种人停下。”
沈子陵也不耽搁,攥了他的后衣襟疾步拖行一头扎进白蒙蒙的雾气里,将他抵在一棵乌樟木上握住他那只完好的胳膊作势要掰。
翟茂喉间发紧,晓得他是担心自己耍诈,急急念了令种人停手的咒诀,眼睁睁望着远处翻飞怒卷的妖枝霎那间凝固静止,敛去了杀意,仿若了无生息般任凭拖拽着缩回矮木,化作焦骨末端无知无觉的点点嫣粉。
“翟公子,多有得罪。”
沈子陵心间一松,脱出口的嗓音愈发温和,扑簌睫毛下的眸光甚至沾着歉意,和煦明媚的面庞笑意浅浅,纯良又怜惜的模样宛如寻常午后斜倚在昏昏欲睡的日光下慵懒逗弄幼狗的雅善公子,全然不见了方才毒辣。
翟茂被晃了一瞬,忽觉有阵力道在拽着自己,顺从地踉跄出去几步,原是沈子陵攥着他胳膊的手并未撒开,眼下又将他扔出了十丈之外才算安心。
翟茂双膝一软跌坐在地,灼人的暑光照在他额前,折射出密密水光,他茫然抬手抹了把面颊,豆大的汗珠被归聚成一滩水落在掌心,也分不清冷热了,分明是在冒汗,身上却是凉津津的,许是失了血的缘故,
思及此,他不禁又瞥了眼扭曲断裂的胳膊,那截断臂淤血肿胀充成了紫红色,被几根粗圆青筋摇摇欲坠地吊在半空,折裂口的碎骨如芒刺般突兀耸出,翟茂有些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的手,面色白得吓人,迷迷瞪瞪地想着些有的没的,半爬半挪靠到昏倒的家仆身上,双目一翻,失去了意识。
元窈将千霜收入镶了寒玉的镂空银鞘中,阔步穿过薄雾停在株株终于消停下来的种人前,捡起块硬石俯身去扒它根部的褐土,褐土成色相较周遭的土稍深少许,想来这批种人是前阵子刚栽下的。
凑近细看,凌乱青丝宛如蚯蚓般搅和在土层中,掺杂在焦骨附近仿佛雨后春笋偶尔冒个尖,她眸光若霜,三两下凿松了堆砌在焦骨颈部的土壤,露出埋藏在土中的头颅——
它发顶着地倒立在浅坑内,青白发灰的面庞死寂沉沉,眼泡浮肿,眼皮紧紧闭阖,伸手一掀立即有只米粒大小的蛆虫顺势掉落出来,坠在青丝混杂的褐泥里惊慌扭动,张有鸡蛋大的嘴中鼓鼓囊囊塞满了些黑黑黄黄之物,隐隐可辨别出一抹残留朱砂的痕迹;
颈部以上则极不协调地拼凑了蜷缩卷曲宛如焦炭、散着糊臭味的躯干与四肢,林中偶然间穿过的轻风都能在它身上拂起阵悉悉索索的焦屑。
“难怪你说这并非妖物,而是邪物。”
岑扉收了八荒,从锦囊中抽出张止血符递给少女,视线落到那颗半烂的头颅上,蹙眉道:
“头颅倒置,火燎躯干,口中还被塞满了浸湿的符纸和毒蝎,果真邪气冲天。先前只知拒霜仙神通广大,却不想是神通广大至此,烦请拒霜仙为岑某解惑一二,此为何物?拒霜仙又是从何处耳闻过此邪物?”
“邪宠种人。”元窈直起身,抬手将符纸按在流血不止的右肩,淡然道:
“我闯南走北,耳闻过的邪物又何止一个种人?岑长老还有什么疑虑,不妨也一并问了。”
岑扉却不问了,铺开柄折扇凑到鼻前扇散了种人泛开来的糊臭腥气,“岑某不及拒霜仙见多识广,随口讨教讨教罢了。”
元窈道:“岑长老言重了。”
“疏月姐姐又不将自己当回事了。”
二人循声回首,只见沈子陵遥遥奔来。他的目光落到盛着腐烂头骨的土坑,又无动于衷瞥开,直直凝视着元窈被血色洇染侵占了大片衣襟的右肩。
“无碍。”元窈摆摆手,“此次多亏了子陵。”
岑扉闻言挑起一边眉,薄唇微勾,哼着鼻音辨不清喜怒,抬手指了指林外半死不活的翟茂啧啧叹了两声,“是多亏了子陵啊。”
恰巧傅泯与柳衿搀着柳惟安的左右胳膊,于翾灵和宋幺则走在前头也朝此处疾步聚拢来,叽叽喳喳地关切着元岑二人伤势。
岑扉揉了揉隐痛的太阳穴,抛给他们一只墨色麒麟纹的乾坤袋,“来得正好,去跑一趟,将无人林里里外外的种人通通搜罗起来收入袋中,不得有遗漏。”
乾坤袋掷在柳惟安的前襟,轻弹崩开落到了地上,他苦着脸唤了句岑长老饶命。
岑扉凤眸一冷,“还当柳公子此番是出来历练的呢,原是岑某想多了,说来也是,柳公子二十年间连一只妖都未曾捉到过,又如何做得来这些?”
柳惟安怒得头发都要竖起来,将软哒哒架在傅柳二人肩上的胳膊咻地抽回,半蹲下身拾起那只乾坤袋抖了抖灰,下颚一扬,
“本公子先前未能捉到妖,全赖无人肯领我出门历练,而今本公子既然出来了就绝没有空着手回扶华楼的道理!岑长老且看着,不过是收个种人,包在本公子身上。”
“岁宁,子陵,你们随惟安一道,清理完无人林便回翟府同我们汇合。”岑扉合拢了折扇,“宋幺,傅泯,你们扛着地上那二人随我与拒霜仙先回兰叶镇。”
“子陵随我们一道回去。”
“拒霜仙。”岑扉怔愣片刻,面露难色,“你又在敲什么珠子?”
元窈拧着自己纤细皎皎的中指上那枚白玉芙蓉指环来回转了几圈,“子陵并非经不起事的人。”
沈子陵拱手向岑扉抱一拳,“多谢岑长老好意,子陵不愿当缩头乌龟,翟公子的胳膊是子陵折的,子陵理当认下,不敢劳烦长老替子陵周旋求情。”
“好。”岑扉打量了少年两眼,拿折扇在他肩头轻敲了敲,“不愧是拒霜仙教出来的,慧性胆识皆有,对你好也不愁你会不知道。”
苍穹泛紫,深色在帷幕渲染铺展,坐在屋内交椅抬眸向屋檐处望去,仅可窥得一角墨蓝入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