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些事,旁观者清。也可能,有些人,天生克制,不肯对真切的感受屈服。以情为耻,以爱为辱。他们背负血海深仇,胸怀天下,不愿被任何人以任何方式束缚。从来,登顶者只有一人,方寸的塔尖上只容纳一人。
选了这条路,便没旁的路可走了。
当夜,冯春生便被秘密送到了一户农家,换上不合身的粗布麻衣,头发扯地乱糟糟的。这还不算完,被左龚征按着又往脸上抹了什么蜡黄的东西,被风一吹,脸部住建僵硬,什么表情都做不出来了。
她斜靠在炕上,看着门框上挂着的半截灰蓝色布帘,轻叹口气,颇多无奈道:“看来这个身份又要被迫营业了。”
左龚征不太懂她话的意思,但也看得出她的不情愿。心道也是,她何时受过这等罪呀。于是抱拳行礼道:“请小公子在此处委屈几日。”
冯春生挥挥手,不以为然道:“不委屈,不委屈,能为殿下效犬马之劳是我的荣幸。你且回去复命吧,就说我知其中厉害,不会一走了之的。”
这正是左龚征担心的事,被冯春生一语点破,窘迫了一瞬,退着出得门外。
此刻天色正沉,暮色低垂,好似手可摘星辰。明明看着这么近,却又这样遥不可及。
他走了几步后忽地停下来扭身朝屋内张望,但见冯春生翻身搭了条破烂的油毡在腰上,背对着窗户撑头小憩。看着状态放松,的确没有离开的意思。
左龚征心有不解,这样的千金之躯为何可以如此坦然自若地躺在脏乱的农家土炕上?没有勉为其难的将就,和忍辱负重的忍耐。
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明明笑起来明媚纯真,可杀人时眼底的冷光却与太子无异。她的善意总出人意料,为一人而屠戮千人,这种价值观他听讲过,却没细想过,究竟孰轻孰重?
真羡慕她坦率的肆意妄为。
左龚征回过神,大步向前走,扯住缰绳翻身上马。无论对错,她只这份笃定从容就叫人望尘莫及。难道自己当真做久了金丝雀,养在太子府的笼子里太久太久,久到心也软了,剑也蚀了,再担不起杀伐!
自古纸里包不住火,不知怎么就走漏了风声。左龚征今夜不当值,待属下火急火燎地赶来通知他时,那王家的小将军已求得出城的手牌。
倒是太子殿下稳如泰山,只派了白衣前去,自己端坐在案牍前公务。手边是七彩铜漏,红烛照耀之下熠熠生辉。待白衣离府不过半漏钟,他唤了下人三回。
新来的管家对府中事物不太熟悉,如履薄冰般伺候着太子,小心翼翼端详他的脸色,揣测许久也不知其中深意。一碗血燕从沸到冷,从圆桌到案头,太子终究一点未沾。
婢女来换过一碗温的,太子捏住勺子搅和一圈又放下,出声道:“去备……”顿了顿,挥挥手,管家垂着头退下了。
却说出了这辉煌富丽却压抑的太子府,整条长街空无一人。薄雾弥散,隐约不知何处有微火在闪烁。宵禁的时辰早到了,风拂枝叶,莎莎作响。期间一人一骑穿城而过,身后有一支十几人组成的骑手紧随其后,马蹄声踏破平静,不知扰动了多少人的好梦。
城门楼的人远远听见声音,正欲列队阻拦,为首的男子一把掀了兜头,手中持令,口中喝道:“奉陛下旨意,速速开门!”
极速飞驰带起男子的披风鼓胀如翅,一袭蔚蓝色长袍衬得整张脸斯文明媚,英挺有余。他的气质过于锐利,儒雅的颜色遮不尽他的杀戮气息,征战沙场的年轻将军有着劈开夜色的力量。
顺利出得城门后一路不停直奔向城郊的农户家,他自得到消息的那刻起,整个人只剩下行尸走肉,是那种失而复得,极度亢奋的木然。待反应过来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竟去宫中求请夜行令牌了!
如此迫不及待地心情叫他始料未及,既心慌又雀跃,比第一次杀人时还要紧张,以至于握紧缰绳的掌心沁起薄汗。
如果探子误报,不是她该如何是好?
王啼用力一抽马鞭,马儿吃痛加快了速度。疾风过耳,脑中蓦然想起探查来的信息。冯家千金自幼离家,带着圣旨在皇陵旁的寺庙中修行祈福,青灯礼佛,终年不得见人,更不提回相府探亲,无召不返,十几年中也只回了两次!
难怪身无外物,一件首饰,一件新衣也无。难怪赤子之心,不懂凡俗情爱,不因物喜不以物悲。原来不是自己藏匿地太紧,所以她不懂自己心意,只是冯家千金眼中万物如此,枯荣如此,生死如此。她既能救那孩童免于落水,便也能够替自己挡那一箭。
疼痛能掩人耳目,但爱意不能。他经历了痛彻心扉,终于了悟。原来是一见钟情,再见倾心。
眼见着快到村民居住的庄落,王啼却放慢了速度。
假如是她,自己能忍住站在那里,如最初见面时那样彬彬有礼地问候吗?能忍住不上前拥抱她吗?能忍住眼底深刻的爱意而不会吓到她吗?他知自己过于无趣锋利,连笑也极少,这样的自己,她会喜欢吗?
王老将军听闻了此事,千里传书再三叮嘱不可操之过急,不可贸然开罪任何势力,尤其不可与太子冲突!他惯常理性,男女之事看得极开,行事稳重老成,最得老将军的心。可京都接二连三传回的消息却叫他寝食难安,王啼红鸾心动,一介武将深陷其中最难自拔,恐是一劫啊!
时间并没有给王啼太多的选择,马蹄声已惊醒了这个庄落的人。家家户户点亮了灯,却碍于宵禁没有开门查看。王啼身后的人高声道:“官府公务,无关人等不得围视!”
一时间吹灯的声音此起彼伏,唯独西边临山的一户人家还亮着微光,于黑夜中像一处指引前程的神火。
王啼握紧鞭子翻身下马,紧走几步来到院中,他忽然心有所感般推开其中一扇半掩柴扉,正对面是一张土炕,有补丁被子落在地上。他上前去摸,褥子还温热,人未走远!
他神情猝然一冷,杀气四溢。握着马鞭忙折身出来,肃容冷酷道:“有人捷足先登,追!”
其实并未追出多远,一架马车就是撒开怀地跑,又能跑多快呢?更何况上面还有病人在,当然力求行得又平又稳。是以当王啼率众赶来时,马夫甚至都没抬眼多看他们,聚精会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