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四月春深,天际破晓刚至。
繁茂盛开的桃花树落英缤纷,其下立着一个人,广袖青衫儒袍,身姿挺拔,一身寒凉清贵,披破晓之光,眸眼含笑,看着她。
容歌瞧着那样的一幕,心头窒息得几乎要落下热泪。
上辈子的容歌是极骄纵,且没心没肺的。前半生在那样的世祖大家族里做千金小姐,做了麒麟郡主后,父王与圣祖帝同尊。
能出现在她眼前的,至少也得是个三品大员的千金。家道中落的北卫一族,纵出过国公,于常人看来,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于她眼底不过凡凡。
哪怕卫东篱是她的小夫子,教她笔墨抚琴,却并未入得她眼。
十三岁那年,圣祖帝为她与顾成邺定下婚约,她心底虽觉遗憾,也仅是一瞬,毕竟对比寒凉清贵的卫东篱,事事循规蹈矩,木讷古板。
龙章凤姿的懿王顾成邺,领过军打过仗,常带着她女扮男装,满京城撒欢儿。一个是顶顶骄傲的凤凰,一个是与公主并尊的麒麟,两人很是能玩到一块儿,也算是青梅竹马了。
可待并肩王府大厦倾倒日,一切都变了,与她有婚约在身的顾成邺正在边关抗敌,陪圣祖帝打过天下的,无人不畏牵连己身。
唯有一人,他一身清名,立身处世,无人不赞,纵与她退了婚,仍一步一跪,来到御座前,领下三十仗,为她并肩王府喊冤。
亦是他,断去三指,救她出血海,恶毒如她,那般可恨可憎,唯有他,信她尚有良善之心,求她手下留情,保下大懿……
可这样好的他,她却不可亲近。
容歌轻缓几息,微垂了眸,只是呆立原地。她不敢看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向他飞奔而去,更怕管不住自己的心,流露一丝情愫,让顾成邺瞧见。
顾成邺跟了过来,见树下那人,又看容歌,见她并不为所动,放了心。
走上前,向卫东篱遥遥一拜:“师兄。”
卫东篱看着垂眸的容歌,神态略带落寞,视线自她身上移开,向顾成邺回礼:“师弟。”
那样清而舒朗的声音,好听得容歌鼻头酸涩得厉害。
她扯了扯顾成邺袖子,顾成邺低眸,看着自己青衫广袖上的莹白修指,心底一喜,面上却不显露。
故作深沉道:“郡主有事?”
容歌抬眸瞧他一眼,隐约自他面上看出另一个人的神态,当下脸黑了半截儿,松开他袖迈步就走。
她着实见不得顾成邺学危长瀛的神态,此时此刻,多看顾成邺一眼都觉太阳穴疼。
方才还故作深沉的顾成邺,一见她迈步走,忙追了上去:“容儿。”
容歌回了头,恶狠狠地瞪着他:“叫我容歌!”
顾成邺停了步,低眸瞧着她,眸底满是无奈之意:“我哪里又惹了你不成?”
这年,顾成邺方十八岁,面庞因经沙场,已褪了稚嫩,眉眼英姿飒飒,是顶顶骄傲的好儿郎。
他深受帝恩,长于皇后之手,其师会在日后被称为圣人,那天子位,是因他不愿要,故而才被其他王爷皇子们争抢。
这样的天潢贵胄,对她痴心一片,宁为她舍弃天子位,也要娶她为妻,若是不感动未曾动过心,自是假的。
可那样的心,早已随着上辈子并肩王府倾倒,把一切想明后,彻底断了念。
他的痴心,是因她是麒麟郡主,又有一身好皮囊,倘若她只是容歌,不是南地显赫容家的千金小姐,便再难入他眼。
容歌微垂了眸,问:“若我说,我并不想认皇叔定下的婚,是因我绝了尘念,做完这半年陪读后,预备回南地,出家做姑子,懿王能否遂了容歌之愿?”
顾成邺忽而闭上眼,苦涩轻叹:“容歌你的心,果真是石头做的吗?”
这样的青梅竹马,天子赐婚,是他如何求来的,他这样待她,还是抵不过她心底那人吗?
容歌看着少年唇角的苦涩,柔声劝道:“懿王爷大好儿郎,本应志在四方,儿女情长难免英雄气短。”
说至此,容歌突然想到顾长瀛,于是道:“懿王之师,到底也有可取之处,至少似这样的人,他生来绝情,自不会生情。”
顾成邺猛地睁眸,看向她身后那人,轻咳一声提醒,却被后者一记不闲不淡的余光扫来,登时低下了头。
容歌尚未察觉,只是继续道。
“虽在我看来,他一介出家人不务正业,不想着慈悲为怀,却入这等权利场来教皇子。也不想想自己黄毛未褪,传出去也不怕被人笑掉大牙。”
那样满是鄙夷不屑的语气,若说没有点私怨夹杂其中,聋子也不信。
危长瀛一身苍青色道袍,长身立她身后,俯瞰看着背对自己,口放厥词,不知死字怎写的容歌。
“麒麟郡主,倒是被并肩王养出了一张好口舌。”那声音低而沉,堪堪在容歌身后响起,恍若晴天霹雳,乍响耳畔,容歌骇然惊白了脸。
顾成邺面色并未比她好到哪里去,忙撩袍下跪:“成邺拜见师傅,容儿年幼无知,一时不知自何处听来的话,记下学了来,绝非心底所思,还望师傅念她年幼,饶她不敬之罪。”
容歌只觉自脚底蹿起一股冷寒,直冲天灵盖,两侧太阳穴一如万针同刺,险些一个踉跄跌倒地面,倾时出了一身冷汗。
她略显狼狈,白着脸,僵硬转过身,看向身后那人。
极冠少年,玉白的脸庞,狭目凤眸,净白眉心处一点朱砂,恍若惊鸿,那样普通至极的苍青色道袍,穿于他身,衣带翩飞,无端有种仙佛难辨的圣洁。
那黑而沉寂的黑眸,俯瞰着她褪去血色的脸,低眸生厌,不加遮掩。
这年,危长瀛方二十二岁,是入仕第七年,满朝文武无不言他大儒风范,虽不至于权倾天下,但已有西北两党,视他为主。
那位立马开国的圣祖帝,敬他学识渊博,视他为一言之师。赐他皇姓后,封他为帝师,见天子不跪,可替天子行权,亦是她莽夫似的父王,亦敬他三分面。
若仅此,这样的功劳,这样的少年,难免遭人嫉恨,这仅是虚权,并不得以称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