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难测四字，并非是轻而易举的感叹。它交杂着说不清的敏感矛盾，悲喜交织，嗔怨冗杂。
恰如眼前乌珍儿，既感恩郑子潇救她出水火，将他视作再塑人生的恩人，又恨他杀父之仇以及逼问下的沉默寡言。
安顿好乌珍儿，孟湘湘心中不安，最后还是一个人去找郑子潇。
他果然没睡，站在树下出神，面色沉静。
孟湘湘想从他的眉眼中猜出他的思绪，却怎么也猜不明白。
郑子潇看她走来，脸上才有了活人的生机。
见他有笑意，孟湘湘勾起他的袖口，拉着他往台阶上坐，“别站着，来歇会。”
“没吓到吧？”他温和地问。
孟湘湘摇摇头，“他们是为账本来追乌珍儿吗？”
“这几日已经来三波了，都是死士，一见失利便服毒自尽，想来是某个大人物的底细。”
郑子潇说着，轻轻揉揉眼，孟湘湘才发现他眼睛干红，全是疲惫。
事发之时角门遮掩住，看不见外面，孟湘湘不知道任务失败服毒自尽是何等模样。但她忍不住联想，倘若郑子潇仍是个刺客，是不是也要受人所迫，任务失利服下毒药，死在某个见不得光的黑夜。
想至此，她胸腔一阵紧迫，死命抓着郑子潇的小臂，“我竟不知人命如此不值钱，失利便要服毒。”
“不过是谋生的道路罢。”
他说得轻描淡写，试图将前半生的龌龊翻篇。
孟湘湘道：“乌珍儿说的你不要在意，当时那个情形，每个人都迫不得已。”
“我不在意的。”
“为什么不解释，我见她很相信你，性格也早慧，说不定能理解。”
身旁人坐得端正，就算现在闲暇交谈，他也没有弯腰驼背之态。
郑子潇道：“她说得也没错，我确实背负很多人命，无从辩解。只是……”
他说至此，突然不愿继续说。
他发现自己开始尝试对孟湘湘打开心门，心底那些阴暗的、澎拜的、不足为外人道的，都要倾泻而出，把干净光洁的小姑娘裹挟。
小姑娘的手柔软却有力，顺着小臂滑到他掌心。
孟湘湘道：“你不必事事求一个圆满。”
“我怎能不求？”
这是他第一次在孟湘湘面前神情激动，声音颤动着，不断压抑翻滚的情绪。
孟湘湘能透过那双绝望的眼睛，看到他空荡荡的前半生。
刀光剑影，血债累累。
他是最中庸温柔的人，骨子里却是极端偏执，为了让万事圆满，他要拼命委屈自己，求仁得仁，成全一个光风霁月的君子根骨。
为此，孟湘湘相信，只要需要，他随时都能献出一生，甚至不惜把自己磨碎。
他会毁了自己。
孟湘湘惊心骇目，一把握住他的另只手，“郑子潇，你不要逼自己。”
小姑娘的手臂顺势圈住他的脖子，试图止住他的颤抖。
“你知道吗，世上很多事都是虚的，只有你自己的心是真实的。你要做什么样的人，就去做，不要再想以往。”
“我想做个好人，湘湘。”
孟湘湘鼻子发酸，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好，那就做个好人，我们做问心无愧的好人。”
“可我不愿意让你想这些。”
“为什么？”
“你是自由的，干净的，你活在……”
他声音沙哑，顿了顿才开口，“你活在光里。”
男子肩膀宽阔，孟湘湘圈着他，更像是被他锁在怀中，可以闻到他身上好闻的气息，若有若无，像是随时都要从人世间飘散。
“那我拉你去光里。你说过，我要什么你都答应，你不准拒绝。”
“好。”
又过了一会，怀中小狐狸终于平静下来，孟湘湘垂眼，觉得他五官端正，越看越好看。
她松开他，不禁小声道：“有个事我好奇许久，你能不能给我解答一下？”
郑子潇顺势倚在廊柱上，“好，你问吧。”
“你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吗？”
问得过于直白果断，郑子潇整个人突然哽住，歪歪头，红晕顺着耳根往脸颊上爬。
倒不算个难答的问题，只是有些难以启齿。
自小夸他样貌好看的人并不少，通常夸完后都会带上可惜二字。比如“穆王府的郑小公子长得真好看，可惜来自鹧鸪山……”，听多了，反而这样貌让人没底气。
郑子潇抿唇，僵硬点头道：“知道。”
“你在我们那个时代肯定很受欢迎，起码得是校草。”
“什么是校草？”
孟湘湘捏捏下巴，“就是书院最好看那个。”
“湘湘喜欢好看的人？”
“你这话问的，谁不喜欢好看的人。”孟湘湘笑起来，“好看也分很多种类，我偏爱你这种干净利索的好看，跟玉似的。”
她说完突然俏皮地一瞅郑子潇，“你觉得哪种姑娘好看？你实话实说，我肯定不跟你生气。”
小狐狸只管颔首，死活不开口。
“这有什么好害羞的，我都说我不生气了。”
孟湘湘伸手戳他，“快说快说，你不说今天不饶你。”
“我没想过。”
郑子潇笑起来，被她戳得发痒。
孟湘湘不依不挠，“不行，没想过现在想，想不出来不让你回屋睡觉。你就是说一个大概，喜欢的衣服款式都行。”
她现在又是蛮横不讲理的模样，毫无半点大家闺秀的风范，郑子潇却觉得她这样生动活泼，怪可爱的。
他浑身在欢脱气氛下不自觉松弛，望着夜空认真思考，脑子里突然闯入一个画面。
雪虐风饕下白毛风肆虐，木兰含苞，穿着赤色麻衣的小姑娘翻身下马车。
像是撕开苍茫天地间的一抹赤红，侯门森严下流泻的料峭春光。
他想着，笑意爬上眼尾，却仍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