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小道净白,走在上面心里也一尘不染。
刚从大凉乡回来,世子负手缓缓往前走,背后攥着个漂亮纸鸢。
世子拣平缓的路面往前走,道:“花浊来信,说圣上在做‘言制’。倘若有臣子议论和谈之事,亦或是我父亲当年营造火器之举,便要下狱细审,已经被捉进兰台的大臣有三十余,往后估计只会更多。”
郑子潇跟在他身后道:“圣上疑心,殿下日后要更小心。”
“圣上这样真的有用吗?”
孩童之音虽稚嫩,却像溪水撞石,叩问世间道理。
郑子潇低垂下眼,语气变得低沉平和,“殿下可还记得夫子所教?”
“夫子教的多着呢,你说的是哪个?”
“《国语》有言:‘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
突然被考问学业,世子搜肠刮肚,才想起是什么典故。
世子道:“周厉王宠信荣夷公,又禁止国民论政,才会导致国人暴动。阻止人们的口舌危害甚重,挡得住嘴也挡不住心。可如今朝廷里,人人都惦记自身,少有那么几个忠肝义胆的人也被捉去,大臣们皆溜须拍马,哪有人敢死谏呢?真不若甩袖子不干了,随圣上折腾去。”
他这纯属孩子的气话,不带人事道理的。
郑子潇温声道:“殿下说过想做王爷那般的人,不会撒手不管的。”
“可我不明白,他明明可以争一争,为什么要委屈自己。”
“君与臣即是如此,相互猜忌,又必须相互信任。王爷既为臣子,便行臣子之事,他可以与圣上周旋,逼圣上做决策,他可以先斩后奏,但他始终是为臣。王爷是磊落的人,做不来篡权之事的。”
世子听完,脚步放缓,停在郑子潇面前,郑子潇也跟着停。
世子恭敬对郑子潇俯首躬身,“周光霖谨记父兄教诲,此后也会践行忠义二字,绝不昧己瞒心。”
郑子潇看他逐渐长高的身量,突然找不到从前世子的影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很少胡闹,最多撒撒小脾气。
他将世子扶起来,牵着他的小手继续往山庄走。
走两步,郑子潇忍不住道:“其实我私心希望殿下再也不要理会这些,一直留在延北也挺好。”
“子潇,我早晚要独立,把你锁在身边才是不该。你看湘湘阿姐,她知道自己的身份,硬生生扛了侯府三年,我也明白父亲留下的遗愿,会承担起来的。”
世子说完,推开顾盼山庄的门。
郑子潇勾勾嘴角,不再多言。
这是世子在时局下属于自己的位置,无论前路多么艰险,年幼不是借口,他内心与世无争也不是借口,该被他扛起的担子依旧要扛。
郑子潇展袖,看了看自己,突然找不清自己的位置。
空谷之间,天地荡然。
路过孟湘湘的小院,听到有剑器挥砍的声音。
世子踏进小院,看到孟湘湘在练剑舞。
美则美矣,锐利不足,动作柔和过度,不像在舞剑,反而像刻意作出一幅飒爽的姿态。
明婆子见到世子,连忙行礼,孟湘湘的动作跟着也停了下来。
“殿下这是刚从大凉乡回来?”
她顺手挽了个漂亮的剑花,软剑收在身后,自己都没注意这是在模仿郑子潇收剑。
世子掀开衣摆坐到石桌前,“是了,阿姐过两天同我一起去吧,那里可好玩了。”
“这就不了,外面人多,不比延北,我总归不好跟着的。”
明婆子却插嘴道:“小姐,世子殿下盛情邀请您,您哪有拒绝的道理。”
按说明婆子应答竭尽全力阻拦她出去,如今却拼命将她往外面推。
世子厉声斥责道:“你是哪来的刁奴,主人讲话你在这里多嘴?”
“奴婢是老夫人身边的。”
“我管你哪里的,小王同阿姐说话,你作为下人就不能插嘴,一点规矩都不懂,你们延成侯府怎么教的下人?”
孟湘湘连忙委身,“是我管教无方,殿下恕罪。”
世子将她扶起她,她却拧眉不肯起。
“阿姐,我不是冲你的。”
孟湘湘坚决道:“今日殿下怪罪,因我没管好身边的下人,既然因我而起,请殿下责罚于我,不要牵扯侯府。”
世子才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把整个延成侯府带进去。愧疚恼火全都压在心头,他扶不起孟湘湘,最后只能冲明婆子道:“滚下去。”
明婆子忙兜起手,战战兢兢离去。
世子看孟湘湘低伏的脊背,苦涩道:“阿姐,我不是故意的。”
“我明白,但还请殿下顾虑侯府的门面,让我向您赔罪吧。”
她的影子比身形还长,能从这请罪的姿态里体悟出坚韧。话虽是在委屈自己,形容仪态丝毫没放低,铿锵有力要把侯府的门面捧到天上去,捧得比自己高,比一切都高。
郑子潇站在一旁看着,感觉到酸楚。
“殿下,先回去吧。”
世子只得甩袖离去,临走前还不忘难言地回首,一句话也说不出。
树声繁密,人影单薄。
郑子潇伸出手,“起来吧。”
孟湘湘短暂犹豫了下,没搭上去,自己站起身。她习惯性单手握剑,另一只手揉着手腕。
这些细微的小动作也落在郑子潇眼里。
“湘湘,刚才练的是《破阵曲》?”
孟湘湘点点头,仍是不语。
郑子潇看她情绪有些低落,似乎还没从世子发难的惊恐中走出,便软下声音道:“手腕有旧伤,习舞也不要太频繁。”
孟湘湘摇摇头,“跳不明白这个舞,以后会有大麻烦。”
她指的是未来有一天,自己会当众献舞,《破阵曲》即是筹码。她对自己献舞的意义心知肚明,郑子潇也能明白。
两个人之间突然就浮起浓稠的苦,像是没滤干净渣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