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妈在后头轻推她的肩。
“小姐,你去劝劝太太,船要开了,莫误了时候。”
男主人出门了,女佣们一起挤在门洞里是要来道别的,担心地听那珐琅大挂钟一声一声地响。一直到最后一刻所有人也没盼来女主人回心转意的结局,一张远洋船票终结了所有的可能——唯一的可能是误了船期。但她们也不敢来劝来催,大少爷被老爷带去大伯家,小妹妹又太小,才两岁。于是她们齐齐推八岁的小姐来做代表。
她走进去。纱帐高高地吊在床顶,葱绿底子上洒满蟋蟀蚂蚱,母亲伏在床上,纤弱的肩膀耸动着,大放悲声,孔雀蓝洋服上镶着的细小水钻和闪片也抽搐着。她走上前去,叫了声妈妈。
有多久没叫出声音?竟有种生疏的感觉,仿佛这两个字不认识。
“时候不早了,船要开了。”
母亲哭得更凄惨了。既然如此,为什么非得要走?人人都不明白——
她没被允许同去码头,长大了之后她一个人去那里转,试图从灰蓝的海水和黝黑的大船轰鸣的汽笛里找到答案。
全家上下在门口送行。父亲不在。母亲到底是走了。
也是在这一年,她祖父的幕僚,也是她塾师高先生的妻子耿六娘来到唐家。
听见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夹杂着忽高忽低的雷鸣。唐沅睁开眼,浑身使不上劲,视野动荡模糊。
一团红,一团青黑,间或掠过痛楚的蓝紫色。
这似乎是个天然形成的洞窟,隐约天光从窟顶漏下来,雨水如一道银帘,连绵不绝地倾泻泼洒。
而她睡的地方温暖干燥,她动了动脖子想再看得分明些,头发摩挲着枕头发出声响。那背对着她的人转过身来,很关切地来察看她的情况。
突然想起小时候有一次生病,也是这样仰望师娘俯下的脸,面目柔顺,眼角和嘴角堆着皱纹,黑汪汪的眼睛,不知怎么得了“碧眼”这个诨号。
觉得热,唐沅挣出手来推开紧紧盖着的被子。
“潮气重,别受凉!”师娘又要给她掩好被角,指尖碰着她握着的剑柄,她捏得更紧些——
因为攥得久了,掌根隐隐发木。
“……你怎么还在这里?”张口说话唐沅发现自己声音干涩,“我解决了魏三,还有什么后顾之忧?”
碧眼狐狸在天津有几个帮手,其中这个魏三和他的老婆早先就是她的喽啰,因此最得碧眼狐狸的信任。她的窝点,唐沅都跟着去过,这夫妇两个倒都知道唐沅是个大姑娘,可只知是碧眼狐狸的徒弟,却不知道是名门的闺阁小姐。
碧眼狐狸到落花巷里找唐沅,第一是告诉她,石门在聚星楼秘密地约见了张之维,一定是要商量对付她们的法子。唐沅从聚星楼回来,碧眼狐狸正在她的屋子里接着做张之维的活计——给她纳鞋底。唐沅叫碧眼狐狸离开,因为她绝不是石门或张之维的对手。碧眼狐狸冷笑:
“你呢?你留下来他们会放过你?”
“我有我的打算。”
“石门只怕已经要查到我在哪里落脚了。他收拾了我下一个就得是你。”碧眼狐狸紧皱着眉,发急,“我那伙计魏三已经落进武当手里了,之前我去吩咐他办事,竟然险些被石门逮住!”
“魏三也到汉口了?”唐沅思索了片刻,挥了挥手,“我来处理他。你快走吧!既然他们都知道了你就在汉口,那么你在汉阳做的那桩案子迟早要发的。”
“要我走也可以,可你拿着剑谱,武当的人也得找上你。你得把剑谱给我!”
唐沅脸色微变,似乎要生气的样子,可她只是面颊微微一动,去开了柜门,打开她一直随身背的包袱,拿出花梨木首饰匣,里面原来暗藏消息,另有一个小夹层。她从中取出一本厚厚的白绫小册,交到碧眼狐狸手中。
碧眼狐狸真没料到她这么痛快就把剑谱交出,接过来略翻了翻,这“书”用白绫裁成三寸见方的绸片,厚厚地装订成册,上面写画着精细的图样。她直瞪着眼,唐沅道:
“你还要什么?”
“你真要留在这儿?那张之维很厉害,不好对付。”
“我和他有事没完。”
唐沅只简单地答了这句话。
……
“我知道他们早晚要把你逮回去的。”碧眼狐狸声音柔和,拿了手绢给她擦额上的冷汗,手掌干燥温暖,“可你爹是要面子的人,哪能容你再进家门?”
外面雷声交错,这会儿雨似乎下得更大了,顺着岩壁哗哗地流淌,像瀑布似的。汉口有这么一个山洞?汉口似乎是没有什么山的。
“其实家有什么好?要是好你也不会出来了。既然出来了,咱们就到处走走。你还是我的千金小姐,师娘服侍你。人生一世,不就图个痛快?”
唐沅转过脸。碧眼狐狸掖好被角,转过头去似在点燃什么。
“这下好啦,咱们都能做自己的主了。你我都是自己唯一的亲人……”
说着她拿起黑斗篷蒙在身上,墙壁上的影子陡然高大,仿佛西洋故事里要变身的精怪。
“你再歇一会儿。刚才闹得太狠了吧,多睡会儿。”
碧眼狐狸的脚步声消失在雨中。唐沅也沉入了阴雨连绵的梦境。
梦却像雨声一样杂乱。忽然间像又回到了朱家河边的桥上,雨点在河面上泅出一片涟漪,桥面湿滑。一袭白袍的石门仿佛是仙鹤——她就恼恨这人一尘不染高高在上的模样。不管她飞到哪里去,都跳不出这人的手掌心。在北京的时候如此,在天津的时候如此,在汉口也是这样。
“剑谱我已给了碧眼狐狸,你为什么还缠着我?我也告诉你,我将回天津去,不想再牵扯这些江湖上的事情了!”
“你这话只骗得过别人。你在汉口照样是敢杀人放火,你就是回天津,在家中也住不长,早晚还会再出来!”
她举起剑来,脸上带着忿然的冷笑:
“你既不是我的父母亲族,又不是我的师父,凭什么永远管束着我?”
“因为你的武艺全从书中学来。这书是我师所作,后来遗失。你若是凭着这身功夫在外面作恶,便也等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