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站起身来,微笑着问候。
我瞧见我们的罗家哥哥,不,周家哥哥正站在门口。穿着一件苎麻的淡青色袍子。
这次没叫错,从祖母那里论,他确实算是我们家的世交晚辈。
一屋子人坐定了,我发现无论是坐着的主人,站着的奴婢,各个都穿着绫罗,只有周颖棠一身布衣,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原本只有有了功名的人才能着锦缎。洪武帝可是不许经商人家穿的。如今却正好调了过来。父亲平日出门为着祖母教诲,原是很少穿的,今日也穿了起来;我们家是做丝绸的,哪有卖油娘子水梳头的道理,是以伺候的婢女也穿着。那位冯六郎更不必说了。
菜肴端上来之前,照例是摆了些冷盘,大家喝茶闲聊寒暄。既然还是没我说话的份,我便慢慢四处打量,看着各处是不是布置的合体得宜。忽然间,我瞧见周家哥哥身后那个大花瓶里,还插着端阳日的五瑞花,并没有新的替换。石榴、葵花、菖蒲、艾叶尚可,那支黄栀花却已经有些卷曲了。察觉了这个,我心里便觉得有些窘迫,这时候该换些木笔来才更相宜,方能显示出我们精心待客,不至于怠慢。
可是,这怎么能怪得了端娘呢,这些花还是端阳时候买的,好不容易养护着,今日才还能够用。过去,家里这时候,海棠、牡丹、芍药、茉莉、山茶,想要就有,如今可是都没了,能省则省。
上了菜,依然没有人问我账目的事情。
冯六郎和我们周家哥哥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什么金陵防务,什么民不聊生,什么张献忠逆贼一句一句的飘进我耳朵里。
“冯兄,不能一概以逆贼论处。是贼不假,可是今年水旱接连,税务征收又急。朝中可曾体恤?非但不体恤,还专门派了一干酷吏贪官下来。如此,一环扣着一环,斗兽棋一般,猫吃老鼠,狼吃猫,老虎吃狼,狮子又吃老虎,大象再吃狮子。一级吃一级,到了最后,最底下的老鼠,生计全无,只得返身作势吞象。”
周家哥哥的话听得我一惊,这已经算诽谤朝政了。
冯六郎却说,这个比喻有些不恰当,朝廷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天灾连绵,譬如杭州的知府周大人年年带着人祈雨,从来不忘。
小璨忽然惊醒了一般,插起话来。非但没有问谁要吃猫,反而唱反调地说:斗兽棋一说是君子善假于物,朝廷就是不体恤的。
冯六郎笑了笑,没有与她争论,只说:是借物言志罢。暗搓搓地给周家哥哥扣了个对国对君不满的帽子。
小璨反驳说:“君子爱人,是为仁。不是言自己的志,而是为了公心。”“季夏暑气微,凉飚日夕发,素商司清秋,炎光灼人骨。农夫筋力殚,亩亩水易靖,刺史念群氓,徒行叩天阙。”她到真是不依不饶,又念起诗来了。
什么意思?我可没见什么刺史叩天阙,再说刺史装模作样的叩天阙有什么用,还不是大灾不断!小璨竟然会讽刺人了。
冯六郎说:“陈二姑娘,你在闺阁里不出门,或许未曾听闻,那张献忠李自成无端暴虐,杀人如麻,遇到旅人商贾更是不放过,可是与仁义沾不上半点关系。”
他们这样鸡同鸭讲,有什么意思。干嘛要谈这些,平定叛军,要天下雨,哪个是在座的人能管的了得。怎么还不谈账目?我听得都有些烦了,再说,小璨这样得罪客人,对生意怕是没好处。
父亲打了圆场,说:“冯六郎和馨远说的原都没有错,馨远是读书人,忧心君父;冯六郎和我们一样经商,感念天恩。个人有个人的看法和本分是应当的。毕竟,各守本分,方才天下太平。”
父亲称周家哥哥馨远,称冯姓客人为六郎,想来还是有亲疏分别的。
然而现在天下并不太平,盗匪四起,那到底是谁没有守本分呢?
我只是这般想,小璨却开口问了出来。
四座大惊,父亲只好请她回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