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来给了错盛放灵魂的躯壳,终究还是不得不被放下。
放下……然后就什么都不剩了。
没了灵魂的躯壳,只是躯壳……他甚至为了下凡没能带下来任何外物,于是连一件有关故人的物件都没有。
当然了,也没什么好念想的了……人都没了,看着东西,又有什么意义呢?
破釜沉舟,孤注一掷,到头来,一场空。
这副躯壳……什么都不是。它连模样都不像他。
那人最终还是只被留在他最久远的记忆里了——陪伴他肉体凡胎最初那几十年的人的样貌,性子,仿佛历历在目,又仿佛遥远无比。
他是主子,是他侍奉的少爷……那么他,生是他孰秋的人,即便死了,也只能是他的……他自然也必须庇护他,否则,那样一个不懂勾心斗角、是非曲直的傻子,若让人欺负去了,岂不是在打他这个主子的脸?他又怎么能放心得下那个……年纪轻轻就傻乎乎为他送了性命的笨蛋?
……不过都没了。
懊恼如浪涛拍岸,反复冲刷、拍打他的认知。
他是为了什么才来这儿?为了什么走到今天?这念想都没了,迄今为止做的那些事又算什么?
成仙?
有意义吗?
他起身,高大的身躯被自崖底刮上来的有一阵没一阵的夜风拍得袍角乱飞,猎猎作响,他却恍若未觉,不动如松。庞大纷杂的思绪仿佛有它们各自的想法,在脑中四处乱窜,恨不得将这场火鼓动地更甚。
眼前茫然一片,他仿佛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潜意识里,一瞬间好像要从源头抹去所有关于那人的往事。无论好坏黑白,将源头掐死了,便欢欣雀跃也好,苦痛也好,都不复存在——
可他不能忘。
若非了错身上突现异象致他分心,若非闻岓破坏阵法,若非“容叹”离开阵法,若非,若非……若非他们偷袭他!!
是他们偷袭!
纵然那对他来说其实根本算不上什么,即便被击中也伤及不了根本——要不是那傻子关心则乱,爆发了护主本能硬是替他抗下一招——
他想起来了——
都是他们!!!
“不过死个奴才,算得了什么?您再喜欢他,他也不过就是个奴才,死就死了,再寻一个两个还不容易?爹爹何必这般不舍?”苏呈春也是个被养出来的异类。
年纪不大,娇生惯养,体弱多病,既无灵力护体,又是个不良于行的,却能在这场面下安然稳坐于轮椅上,面色如常,嘴上说着仿佛能将所有人性命都踩在脚下的高傲的话语。
……莫说毫发无伤足够令人惊奇,胆子也确实是大的。他是看不出来孰秋当下什么样子吗?
曾为护他周全赏他的宝贝似乎是起到作用了,若非如此,他刚才就该在自己甚至不想分心去注意的地方七窍流血而亡。
他这个……好儿子!孰秋眼神阴鸷扫去。
下一刻,苏呈春便做不到冷静了。
只因此时他整副身子正以前所未有的一个姿势离开了轮椅,到了孰秋手上。确实是在他手里。他的脖子。
这猝不及防,就沉浸在情绪中的谈容都呆愣一瞬。
那可是……他的孩子啊!
而孰秋本人面沉如水,不见有半分怜悯。甚至于他看自己手里这个人的眼神,都不如看一个毫无干系的陌路人。
也是……此人看来可憎、可恶,怎是旁人能比的?孰秋满含憎恨厌恶看着他。
不过显然,不论别人怎样意外,也不会比苏呈春本人更意外。他怎能想到有求必应、“和蔼可亲”的父亲不留情面,想要了自己性命——
就为了个奴才!
“谁让你这么做的——”
随着此话出口,黑红相间雾气从孰秋周身散出,腾至空中凝成近人形态,与他下一句同时交叠了声音,俯身下来,“谁允你擅作主张!”
两排尖牙利齿随血盆大口张开露出令人胆寒光芒,吼出来仿佛狂风迎面扑来。
但黑雾从苏呈春身子穿过,留下令人腑脏都要扭曲的体感后彻底与孰秋肉身分离,在苏呈春既惧又怕掺着痛苦的眼神中,转身挡住了闻岓的攻势,随即飘离散去,丝丝缕缕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我们的账,自会清算。”黑雾的嗓音嘶哑,但仍能听得出来与孰秋几分相似。
闻岓失了神器傍身,自然比不得刚才强盛,长剑傍身与孰秋分身过了一招,随即便意识到孰秋要做什么,却也不得不咬住他抛出来的鱼钩,转身去追那显然用来拖住自己的分身——它是冲着谈容去的!
即便那是神器,也未必能挡下孰秋那疯子不顾自身安危生生分出来的分身几击!
他不能冒这个险!
——就像他们都知道的——他知道,孰秋也知道,人死了,那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我要先清了,这笔帐。”他这蠢钝如猪的,好儿子!“为何要来?”
他竟不过是他的一笔账……
苏呈春照常苍白的脸色已涨红到近乎猪肝色,随着窒息感加重逐渐发紫。而这自然是因为他的父亲掐着他,且并没有因他可怜放手的意思。
求生的本能致使他不得不本能抓紧了,他喊了许多年“爹”的这人的手腕。
为什么?
他也想问为什么。
不过就是个奴才——到如今,至眼下,他依旧这么觉得。
可他也的的确确、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因为那样一个他看不起的奴才而到访的,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更要贴近死亡的体会。
他害怕了。怕死,也怕这个,他整个生命中视为高山一般的强大又伟大的父亲。
难道他还比不上一个奴才?为何要为了个奴才这般对待他?
孰秋无意了解他心里那点期待、敬重,更没兴趣。即使这随时可能死在他手里的,是他的孩子。
众所周知,是他,好歹也算是倾注了心血,娇宠着长大的孩子。
“你有何资格置喙他的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