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闭着眼,横了心,又是连连几步,就到了比闻岓还要远的地方去。颇有不管不顾往前冲过去就是了的势头。
还得是闻岓及时把她拉住了,不然都怕她直接被淹了。
水没到胸前,她又是一个哆嗦,才睁开眼来,只觉得呼气是冷的,吸气是冷的,连眨下眼,眼皮每每划过眼球都是冷的,上边儿睫毛盖到下眼睑上也是冷的……皮肤之上所能感受到的一切都是冷的。
她难道是成了冰块了吗——每回进来都这么想。
“慢慢来。”师父的声音是解除这冰封法术的唯一有用的方法,“让你进来不是让你把自己淹死。”
……笑话?
闻岓冷静得很,把人拉住后,松开拽住她胳膊的手,自己则往更深处走去。
去时步履间在水面上划开了涟漪,因为离着近,涟漪从她身边荡漾过。他身量要高些,自然要往里头去。
谈容怕不是这时候脑子已经给冻坏了,手动地比脑子还快,看他从身边过,也跟着转过去,忽然伸手在水下拉住了他。
拽住了他往前走时,在水下悠悠于她手边晃过,几乎是擦着她过去的,那衣袖一角。
“小孩儿吗?”
她迷迷糊糊就听见这一句,眼见着师父清隽秀逸的脸,巧夺天工如世上手艺最好的匠人精心雕刻,定格在眼前,连他说的话都经这一池水朦朦胧胧染上雾气,听来不真切,挠地人心头发痒。
眼前这张脸背后所处的背景,都要盛开了无上喜悦,仿佛心尖也要开出满枝头的春夏繁花。
……这种感觉很奇怪。
谈容的手被他拉开了。
但她人还是跟着往里又走了几步,一直到水没过肩头,也没过他的肩头。这样,两人之间就隔开了一段距离。
二人面色似乎都因为彻骨寒冷而苍白。
她是很难受的,但闻岓似乎能做到视其如无物,脸色不变,身处随心所欲为潭水所吞吐的雾气中,缥缈地,泰然自若地,好似他就是存在于此处的仙人。
谈容还睁着眼,却好像已然身处梦境——或许是给冻坏了,或许是纯犯傻,但眼前一切的确在她眼中看来,都像是脑子不清醒的时候做的白日梦。
“近日你有些浮躁。”他忽然这么说。
她?有么?谈容似乎累极,眼皮稍提起来些,想要看他更清楚点。
“气息滞涩,修为不见有哪怕一点增长……恰寒潭水静心,对你修行有好处。”
谈容有那么一瞬从砭骨寒冷中抽身了出来,清明了耳目。所以他才有意带她来此处……?并非只是因为她闯了祸?
本就转不太过来的脑子,这时候更是百思不得其解——是什么?什么?什么从脑子里闪过去了?她明明已经想到了的……却在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又失了先机。
连想到了什么,都忘了。
“暂且,就定四个时辰吧。”他说。
四个时辰可不短——这无疑是给她当头一棒的一句话,却在这时候没能让谈容有一点反应。
反而,除了自己都搞不明白的,那被想起来之后又被忘记的什么事,心头只残留着听了他说的几句话后,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就已经相当实诚地反映在浑身上下的雀跃。
雀跃?雀跃什么?
因为他的关心?因为他到底还是护短?因为他甚至不惜陪她?
……还能是什么?
不清楚。但反正就是开心。
开心,就够了。
足够的开心好似连寒冷都能够无上限抵御住——当然是不可能的。
说什么傻话呢?
该冷就是冷。
谈容对于这个事实——并非所有困境都能够凭借意志、一颗心熬过去的。当面临的痛苦越是强大,什么吾心便是宇宙、心外无物,什么风不动心动……都成了屁话!冷死她了!!
连心脏都颤动不已。人的身体可不能如此轻易克服打寒战的本能。
而师父的存在只能说确实是个劝慰,令她不那么难受。
还有就是……至少她能看着他转移注意力。
闻岓双眼阖上,在氤氲水气雾气之中入了定,成了坐落在这片水中长存的雕塑一般久久不见有动作,也看不见呼吸起伏。他仿若已不是个活人。可以看出来定力确实是一等一的好。
分明……分明他此时也该是不好受的。
谈容朦胧将他望着,怔忡了。
在冰寒之中被钝化了的所有体征,例如血液流动,心脏跳动,再如呼吸……不知是否眼下起气温逐渐升高了……缓缓地,这些被钝化的感知又快了起来。她能感受到,通过骨肉筋脉,从胸膛之内被不管不顾传递过来的,规律之中似是又有几下紊乱的心跳。直接,又清晰可闻。
以及被放大了数倍的自己的呼吸声。
体温无视了严寒,徐徐攀升来,本如覆一层薄霜的面上,转而轻扑上了一层薄粉。
她自己都无法察觉此时此刻自己在想些什么。仍有意识,但意识顾自跑出很远,并不清晰。
这里的环境如此恶劣……她却只要睁开眼,看着眼前的人,就仿佛看见了繁华盛千里,花团锦簇——用不着微风来拂,便落得如雨飘扬,落得满池有意。
眼前人,原就是春呀……
堵在心口数日的纷扰,也被这造访得不合时宜的盛景扫去,仿若初时便不曾来过。
而她不见,闻岓也不见,那一缕轻烟莹白,自她脊骨之中抽身,混入池面纯白雾气中,悠然离了去。静悄悄地,就像是跟着风散出去的。
随着风,飘出老远,却是离了寒潭,也不见一点消散。
直至到了树木遮掩处,化出人形。
哪儿是什么雾气?分明是识沂。
不覆面具,一双朗目熠熠生辉,却未有多少暖意。浅色唇瓣几乎抿成一道直线,彰显着他此刻心情。
多不好受不知道,反正不是好受。
但至于为何——
谁知道呢?